文|李耀曦

老舍在济南与文友们交往的故事令人神往。当年济南府都有哪些饭庄酒楼,曾留下老舍与朋友们进出的身影和足迹?由于时代变迁,多数已了无陈迹、无处可寻。不过如今仍有口碑相传、可以确证者:当年老舍曾在老城的燕喜堂饭庄包席请客。那么老舍选择在燕喜堂请客,有何喜庆之事临门?所请高朋嘉宾又都是些什么人?

老舍在济南教书的时候,广交社会各界朋友。闲暇之余,常与朋友相约于某小酒馆,点上几个可口小菜,喝上几杯海侃神聊一番。老舍是文人,也是性情中人,喜欢喝酒,而且酒量匪浅。他平时沉静寡言,话语不多,而三杯酒下肚,豪情顿生,开怀畅谈,妙语连珠。老舍以酒会友,言谈投机,喝得兴起之时,还会立起身来,亮开嗓子,唱上一段西皮二黄,给众人助兴。

季羡林年轻时初识老舍先生就是在济南的酒桌上。那是清华大学放暑假期间,李长之设家宴请老舍吃饭,拉来发小季羡林作陪,雇来南门某酒楼厨子掌勺烧菜。当时李长之家住司里街,季羡林家住佛山街枣园,都在南门外南关,两家相距不远。季羡林敬陪末席,诚惶诚恐。


在清华大学读书时的李长之和季羡林(右一)。

季羡林晚年著文回忆说:“在旧社会,大学教授架子一般都非常大,他们与大学生之间宛然是两个阶级。要我陪大学教授吃饭,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及至见到老舍先生,他却全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大学教授。他谈吐自然,蔼然可亲,一点架子也没有,特别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听音乐,是一种享受。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李长之是季羡林唯一小学、中学、大学“三连贯”的同学,有“李天才”之称,成名要比季羡林早。李长之少年时即有文名,到了清华大学读哲学系时,已是青年评论家,身兼北平《文学季刊》编委和天津《益世报》副刊编辑。1932年至1934年间,老舍连续有《猫城记》《离婚》和《牛天赐传》三部长篇小说问世。最先发文评论这几部作品的并非别人,正是青年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在设家宴款待老舍之前,两人即有交往和书信往来。晚年李长之曾回忆:“我看过《牛天赐传》(原稿),在济南。”“老舍比我大十一岁,一九三三年开始认识,那时他三十四岁了,我二十三。”

老舍在济南与文友们交往的故事令人神往。据考,老舍曾两次在燕喜堂包席请客,那么先生选择在燕喜堂包席请客,有何喜庆之事临门?


济南金菊巷东口原燕喜堂饭庄旧址。

燕喜堂饭庄位于济南院西大街路北布政司街(今省府前街)以东的芙蓉街上。饭庄开业于1932年初春,因适逢春暖花开、南燕北归之时,故取名燕喜堂,以示燕子报喜之意。

燕喜堂创办人名叫赵子俊,济南东郊历城人,15岁跑来济南府谋生,20岁时经人介绍在贡院门前街吉元楼饭庄当学徒。吉元楼倒闭后又在芙蓉街北首魁元楼饭庄干过多年跑堂伙计,因而结识了不少有钱的食客。后来在银行董事董丹如先生出钱帮助下,赵子俊集资三千元在芙蓉街中段路东金菊巷内筹建了燕喜堂。

由于是科班出身,掌柜赵子俊经营饭庄下足了功夫,所聘几位炉灶大厨皆为济南烹饪行业高手,都有独门绝技。饭庄菜品主打“历下风味”,以清汤、奶汤等汤菜见长。昔日京城食客有句顺口溜“马连良的腔,山东馆的汤”,鲁菜“吊高汤”是大厨的看家本领,有秘不传人之法。据说燕喜堂后厨有口常年不熄火的高汤锅。

芙蓉街北首为府学文庙,文庙以北即为大明湖鹊华桥码头。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莲藕等水产,燕喜堂就近取材,不仅保质保鲜,而且优中选优。故而其锅塌蒲菜、奶汤蒲菜、奶汤鱼肚、奶汤茭白、清汤燕菜、清汤海参、清爆双脆,以及水晶藕、琥珀莲子、炸荷花等菜品酒肴口味绝佳。开业不久即门庭若市,声名远扬。

相传郁达夫、张大千两位美食家路过济南时,都曾慕名前来燕喜堂酒宴,品尝其独居特色的历下风味。有趣的是张大千在关友声、王献堂等人的陪同下,两天之内在燕喜堂吃了三顿,大快朵颐,口舌生香,赞不绝口,足见其名不虚传。

老舍对名泉荟萃、店铺林立的芙蓉街并不陌生。

1931年6月,老舍的济南好友关氏兄弟在芙蓉街南口路东的芙蓉巷24号院内开办了“济南国画学社”,社长关松坪,社务主任关友声,教务主任黄固源。学社挂牌开张那天,老舍应邀出席并致贺词。此后,关氏兄弟便经常邀请老舍到学社晤面交谈。老舍在小楼画室内结识了不少济南书画界朋友,也时常与这些朋友一起到街上的旧书肆字画铺去转转看看。如果恰逢饭时,关氏兄弟便尽地主之谊,请大家到街上的酒楼饭庄喝几杯。

济南国画学社开办了3年多时间,培养了50多名学生。老舍应邀来此聚会聊天酒宴的次数,当也不下十次之多。

据考老舍曾两次在燕喜堂包席请客。第一次是1933年金秋十月的一天。老舍所宴请嘉宾并非别人,乃是夫人胡絜青在齐鲁中学的一帮教师同仁。齐鲁中学校园位于新东门外华美街,距离芙蓉街不算远,即使不坐黄包车,走半个钟点便可到达。

1932年暑假期间,老舍回故都北平,与北师大毕业生胡絜青女士结婚,婚后夫妇二人返回济南,在齐鲁大学校园外赁屋而居,租下南新街原54号小院。随后经朋友介绍,夫人胡絜青被齐鲁中学聘为国文教员。齐鲁中学为私立教会中学,1929年由“济美中学”与“翰美女校”合并而成,1930年增设高中部,1932年获准在省教育厅注册立案,由此其毕业证书获得官方认可。据说1933年韩复榘的二儿子韩子华差几分未能考上省立一中,校长孙东生不徇私情,张榜前闭门谢客。老韩也不愿走教育厅长何思源的后门,这位公子哥就去私立齐鲁中学读书了。

当时齐鲁中学有四五百名学生,虽然已经实现了男女同校,但仍为男女生分班上课。胡絜青时为初中部女生班国文教员。作为师范科班出身、北师大文学团体“真社”中的女才子,胡絜青教初中国文自然毫无问题,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然而教书不到一年胡絜青身怀六甲,至1933年暑假前已行动多有不便,无法到校上课了。如之奈何?为了不误学生课业,也不至丢掉这份差事,老舍决定亲自出马,代替夫人去上几次课。

那时私立齐鲁中学并没有专门的教研室,就只有一间称为“预备室”的大屋子,各科教员们上课前都先到预备室聚齐。每次去齐鲁中学上课,老舍都是早早就赶到教员预备室。齐鲁中学与齐鲁大学关系十分密切,教员中不少人是齐鲁大学毕业生。之前也时常有齐鲁大学教师前来替人代课,不过所来者有的架子很大,鼻孔朝天,独往独来,极少与这些初中教书匠们过话。


1981年3月19日,老舍夫人胡絜青(右二)与昔日齐鲁中学同仁胡熹和(济南一中退休美术教师)合影于山医大校园长柏路二号楼老舍旧居门前。右一为老舍长女舒济,左一为济南一中图书馆馆长庞德治。

老舍与那些“鼻孔朝天者”不同,他到预备室来和谁都打招呼,和谁都能聊上几句。为人平易随和,一口京腔,言辞诙谐,态度谦恭,毫无架子。因此,很快就和这些教书匠们混熟,成了可以彼此称兄道弟的朋友。有一次上作文课,老舍有急事实在来不了了,便打电话找到住校的青年美术教员胡春蒲,在电话中对其说:“春蒲先生,请您代我上堂作文课,无需劳动大驾讲课,我拟了两个题目,请您把它们写到黑板上,课后收齐学生作文簿,放到预备室即可。”

胡熹和,字春蒲,祖籍江苏武进,1928年毕业于上海美专,1930年回济南被齐鲁中学聘为美术教员,教授初中男生班美工劳作课。胡春蒲小老舍五岁,对以师友视之。老舍也喜欢书画,有闲暇时,便常请胡春蒲当向导,到老城里大明湖一带的字画铺转转。两人都好杯中物,游逛累了,就进路边小酒馆,喝上两杯。

1933年9月5日,老舍夫人胡絜青在齐鲁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生下千金,老舍为爱女取名舒济。齐鲁中学闻讯后,胡春浦等八九位教员同仁携带喜礼前往南新街舒宅登门祝贺。

舒济满月那天,老舍依照济南习俗还礼,在燕喜堂包席请客。

在跑堂伙计连声“有请”之中老舍等人步入燕喜堂饭庄。掌柜赵子俊来到酒席桌前,躬身询问有何吩咐。尽管燕喜堂规定酒席宴菜肴不是全由大厨说了算,还要看客人喜欢吃什么,不过通常也有一个例规。即一桌酒席,几凉菜几热炒几拼盘,都有一个定数,要凑够数目才成。而且开席之前都要先上个称为“看菜”的大件。如用萝卜、黄瓜、樱桃等作原料,雕刻出“孔雀开屏”“凤凰展翅”“二龙戏珠”等名堂,精工细雕,价格不菲,却是只可看不能吃。

老舍对饭庄这些花样自然一概门儿清,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今天请来的嘉宾,都是些很有学问的教书先生,人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不过也都是些人间凡胎,没有哪个是天上神仙。所以什么好吃您就上什么,上供敬神的菜就免了,中看不中吃的菜也免了。”一番话说的众人哄堂大笑,掌柜赵子俊连连称是。

于是赵子俊吩咐后厨打破常规,精心烧制了一桌极为可口的饭菜。席间宾主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吃了个不不亦乐乎。酒酣耳热之时老舍还主动站起来,来了段京戏清唱《群英会》给大家助兴。此次,老舍包席请客,在众人酒足饭饱、意犹未尽中散席。

1934年秋天,老舍辞别济南赴青岛国立山东大学教书,夫人胡絜青也要辞去齐鲁中学教职随同前往。临行前老舍夫妇又在燕喜堂包席请客,请齐鲁中学教员朋友吃了一顿告别宴,席间还上了一道独具历下风味的“菊花锅”。

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纪60年代燕喜堂饭庄从金菊巷内搬迁到院西大街路南、卫巷北口西临。1985年重新装修后开业,又托人请老舍学生兼生前好友诗人臧克家题写了匾额“燕喜堂”三个大字。臧克家早年在济南省立师范读书时,与同学游完大明湖上岸,也曾在附近小酒馆吃过蒲菜炒肉等历下风味,老诗人对此记忆犹新。

(本文作者为济南文史专家,中国老舍研究会理事,曾撰写出版《老舍与济南》初版本、《老舍与济南》增订本(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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