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新年过后,适合做一点宁静的事情。对于爱书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逛书店更让人静心了,“在如此恬谧的早晨,书店的陈列整整齐齐,书架清洁并充满希冀”,在这样的场景中,幸福感会像咖啡的香气一样蔓延开来的。
作家刘易斯·布兹比也是一个爱书人,在《书店的灯光》中,他对书店的描写是如此温暖人心:“在其他行业中时间也许是金钱,但在书店里却不是。既然时间不是金钱,我们不妨挥霍一回。”
在浮躁的状态时,这是比金钱还要奢侈的挥霍。
本文摘选自《书店的灯光》。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有所删减。
01
如此恬谧的早晨,书架清洁并充满希冀
每当我走进一家书店——任何一家书店,我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店——总是满怀暗喜。
按理我不该如此:我在书店度过了大半生,当过书店店员,也做过出版社的销售代表;即便在我退出这个行业后,仍然是个不可救药的书店常客,每周至少要去书店五次。难道我还不厌倦吗?可是,在如此恬谧的早晨,书店的陈列整整齐齐,书架清洁并充满希冀。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家商店——当书店开门迎客,世界的其他部分也随之而来,当天的气候,当天的新闻,接踵的顾客,成箱的书,以及那书中的世界——记载事实的书和阐述真理的书,新出版的书和世代传读的书,极其重要的书和绝对平庸的书。从前,站在这书河中,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感觉到宇宙可能会披露些什么。
当然,我并不仅仅是为买一本新书而去书店。逛书店本身就令人兴奋,我知道我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书店的潜规则与其他零售行业不同。虽然书店多为私人经营,却重视公众对时间和空间的要求。它不像那些似乎灾难在即而大量出售手纸或辣椒酱的大卖场;也迥异于销售花哨名牌服装或饰物的豪华商铺;它更不是一天劳作后回家顺道买上半打啤酒、一盒香烟或冰淇淋的便利店。
收款机的铃声并非是在提醒你快走,书店不限制你的逗留——它本来就是供人流连的地方,时间长短由人自便。我来可以是为了从烹调书中抄一个菜谱或查找圣安东尼奥那家装饰派艺术风格酒店的名称,甚至重读某本喜爱的短篇小说;可以约上一个朋友,一边浏览书的封面一边聊天;也可以坐在“历史”区阅读一本论述文艺复兴鼎盛时期那不勒斯复杂手语著作的第一章,那本书真是引人入胜。只要你方便,就可以享受甜美的时光。如果书店有一个咖啡馆,那就更妙了;一块蛋糕和一杯咖啡,时间就会过得更轻松。我甚至会买一本书。
设想在百货商店的经历:试穿一件新外套在店里转上半小时,也许下周三又来试一次,其实你并不真的打算买。走进比萨店看看是否有免费品品尝;你很饿,于是尝了尝意大利辣肠、香肠、洋蓟和菠萝,味道不错但不合你当时的胃口。在其他零售店里,店员和管理规定都不待见只试不买的顾客。
书店的这种行业性的闲适部分来自它所销售的商品——书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的产品,它们需要时间;写书很慢,出书很慢,读书也很慢。一本四百页的小说也许要数年才能完成,出版的时间可能更长,即便被买回家,读者也许隔上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才会坐下来读上几个小时。
但书店的宽容也并非完全出于书的特性。现代书店与咖啡馆或小食店为邻已有长久的历史。在十八世纪的欧洲,当咖啡和烟草风靡大陆时,咖啡馆是作家、编辑和出版商的聚会场所。提神的咖啡和诱人的烟草相得益彰,可以让人愉快平静地坐上一天,颇适合于写作、阅读、长谈,或临窗发呆。
那是启蒙时代,识字者渐多,书价比以前便宜,品种趋向丰富,书店经常与咖啡馆为邻,这家的顾客也是那家的顾客,都是些有闲情聊天和思考的人。即便今天,最大型的连锁书店还是关注这个根本特点,用咖啡机、沙发和书桌营造出欢迎顾客享受时光的氛围。
书将我们与他人联系在一起,但这种联系建立于独处之中:一个读者独处一隅聆听一个作者的心声。比如,约翰·欧文的文字就像一个智者在与另一个智者交谈。通过网络、电话订购书只需举手之劳;而邮购图书也是轻而易举——没等我们开门,投递员就会从邮箱中把填好的书目取走。
但购书人中十有八九还是愿意亲临书店,为了置身于书之中,当然也是为了置身于那些购书的同好之中,哪怕我们可能从不交谈。埃利亚斯·卡内蒂曾将咖啡馆描述为我们“在人群中独处”的地方,我一直认为这句话也适合于书店。这种独处和会聚实在是可爱的搭配,就好像书店在消解图书的孤独。
02
其他行业中时间也许是金钱,但在书店里却不是
书店并不像其他零售店那样计较时间和空间,因为这不是大问题。大多数书店店员入此行是因为他们爱书,又天生喜好经商。书价廉,按照经济学法则,书业利润不过是蝇头而已。书又是大量的,需要很大的空间——每一种书都是唯一的,一家书店需要丰富的品种、充足的库存才能保证高的销售额;所以大多数书店店员的收入仅够维持生活。在其他行业中时间也许是金钱,但在书店里却不是。既然时间不是金钱,我们不妨挥霍一回。
书店向来是交换时代思想的市场,在塑造公众话语方面起到促成的作用。书店经常是捍卫言论自由权利的阵地。在西尔维亚·比奇的莎士比亚书店的赞助下,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才得以面世;没有劳伦斯·费林盖蒂的城市之光书店,金斯伯格的《嚎叫》可能要在数年之后才能跻身文学殿堂。这只不过是两个最著名的例子而已。
大量生产的图书具有一个基本的平民特征。比如,《堂吉诃德》是西方文学的伟大成就之一,价格却与最俗气的名人传记大致相当,甚至因不用支付版税而更便宜。而地域对价格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堂吉诃德》在纽约豪华店铺和四面透风的堪萨斯城路边小店的价格是一样的。其他商品的生产批量不仅影响价格,而且影响质量。
我期望花费数千美元定做的低音吉他的音质和演奏效果要优于我的芬德牌仿制品,后者只需两百美元。一本崭新的由霍加斯出版社出版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的初版本固然是藏书家的梦想之物,但新近出版的平装本也同样有吸引力。她的散文质量不会因价格或版本而有所损益。
在书店里,最优秀的和最枯燥的图书任凭挑选,它们服从同一个原则,即:是否有读者需要?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喜好。书店很可能同时销售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最新的猫卡通、汽车修理手册、军事历史传记、自助指南、计算机编程或微生物进化等类的书。读者各取所需。
书店并不只是销售文学书籍,每本书都有自己的读者。来书店的人各有目的:查找古钱币的价格、有效的除草经验、合适的小农舍养猪方法,等等。好书店兼收并蓄。
书经久耐看,可以用而无损。书不需要燃料、食物或服务;它既不会自己弄脏也不会闹出动静。书可以反复读,然后传给朋友,或再卖掉。书不易碎,不怕冻,沾满沙子也照样能读。即便掉到浴缸里,晾干了,熨平了,就万事大吉。如果书脊开裂了,书页掉了,只要在风光顾前将它们整理好,用胶带粘上就行。
书的平民性质中最重要的是:除了识字外,看书不需要其他特别的训练。
书店的吸引来自诸多层面,所以我们必须静下心来。我们在其他顾客中穿行,细细地浏览书架,感觉敞开的门外一阵细雨掠过,一时间不太确定我们究竟要找什么。就在那里!在桌上的书堆里,或是在书架满是灰尘的最下层,我们偶然发现了它。这不过是一本寻常的书。这种书可能印了五千册、五万册,甚至五十万册,但这一本就像是专门为我们定制的。从前,我们翻开第一页,于是宇宙也随之开启。
03
逛书店好似在人群中独处
十一月,一个阴雨的星期二,临近黄昏。我喜欢在这种时间逛书店——下午短斜的光线和此刻的安闲将一切都拉近了:书架,书,还有在狭窄过道里埋头寻书的三两顾客。柜台里一个店员对着橱窗发呆,在黄昏高峰来临前稍事休息。我来找一本书。
近来我有种突然和莫名的买书冲动。我去了城里的数家书店,尽管那里有成百上千种图书,却没有找到可以抚平我的冲动的那本。我并非无书可读,我的床边有一摞没有读过的好书,更何况我的客厅里还有成架的书打算再读。
恼火的是我发现我渴望的是“下一本”,但我又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再试图去分析这种渴望,我屈服于折磨我大半生的痴书症已经很久了。我很明白这种“病”况,感到不久就将有所斩获。
这个阴雨的下午,妻女都出门了,我有几个小时要消磨。“消磨时间”,这真是一个怪词:我们几乎总是想找回时间,增加时间,激活时间,实际上就是要更紧地把握时间。
还有什么地方比书店更适合于享受节省出来的时间呢!我转过街角来到邻近的书店,过去三天我已经细访过两次。但似乎还是值得再来,何况天气也合适。我会待上五分钟或一个小时,都没什么关系。但我知道我一定会买上一本什么书回家,在塌陷的绿色安乐椅上享受失而复得的时光,绝对独处。
我按照习惯的路线在书店里巡视着,扫过排列整齐的新精装书的封面和一墙最近出版的平装书,随后是期刊区。虽然昨天上午刚刚来过,但每天都有新书运来;尽管今天没有什么令人瞩目的东西,重温老书也是一种喜悦:琢磨那本关于罗盘历史的图书,或浏览这本小说中的月球照片,或欣赏这些图书的开本和装帧。我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我想是因为下雨——我被狭窄山谷的幽闭气氛引到了小说区。
其他顾客均匀地分布在书店各处,好像他们的兴趣是按照指定的书岛确定的。每个人都拿着一本书。有人在阅读正文,有人只是浏览封底。我认出其中一位长者是我的邻居,身着黑衣,头戴皱巴巴的牛仔帽。他梳着一条细细的小辫,留着惠特曼式的胡须,手持华丽的银头手杖。今天,他在神话类图书的顶层架子上翻找,不时从排列整齐的书中抽出一册,快速地浏览。
我是书店偷窥老手,早就知道我的这位点头之交一般只读鼓囊囊的科幻小说或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经典原作。我承认,偷窥别人看什么书——比如在公车上或咖啡馆里琢磨让某个人如此入迷的是什么书——是一种招人烦的习惯。其实我对书本身并无褒贬,只是好奇而已,更多是带有一份私心——也许会在路人手中看到我要找的书。
我转向小说墙看着封面朝外摆放的图书,架子上新近流行的小说,封面一律朝外,它们都挺招人,但还不入我的法眼;于是我扭头向右,扫视着排列紧密的其他小说的书脊,依然没有收获,我感到有些失落。
在书店工作十七年,再加上之前和之后逛书店的时间,算起来就更长了,作为一个痴书症患者,我看过的书架至少以百万英尺计,我应该可以摆脱这种诱惑,这种使我痴迷的小魔法,但我摆脱不了,我仍然是书蠹,贪得无厌。就在这时,我看到这些天我要找的那本书,就在那里,就在书架的底层,尽管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
但我还不急于离开书店。就像其他同好一样,我喜欢待在这个舒适的地方,喜欢独处于人群之中。
04
逛书店好似在人群中独处
与众多痴书症患者一样,我生活的环境不太会使人产生对图书和书店的痴迷。我生长在加州的圣何塞,位于旧金山以南五十英里的一个富裕但毫无文化气息的小镇。七十年代初,当我还是一个高中生时,圣何塞没有一家世界水平的书店——没有城市之光书店、莎士比亚书店、布莱克维尔图书公司和斯特兰德书店——但书店还是有几家。
我贪婪读书并成为书痴是在十五岁那年,在我发现《愤怒的葡萄》之后。当时我对书店的氛围和声望并不关心,只要有书就行。
当我要买新书的时候,就去设在当地最大的购物中心阴暗的地下楼层里的戴顿书店,或设在附近路边商场最里面的小教授图书中心。我买过普及版的斯坦贝克(六个月内买齐了全部单行本)、契弗、厄普代克(买了不少轰动的作品)、冯内古特、海勒、巴斯、巴塞尔姆、品钦等人的作品。我读书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或计划,只是任由一本便宜的平装本封底的新书介绍引领我游荡到另一本。
我经常一头扎到圣何塞脏乱的商业区,在州立大学周围巨大的旧书店的迷宫里转悠。店员并不管我,所以我可以坐上几个小时,随意地浏览,有时也会去偷看旧的《花花公子》。
我对书店的痴迷不断加重,以至在家庭出游时都要寻找新的书店,好像这就是旅游的目的。在加州的各个城市:蒙特利、旧金山、圣塔芭芭拉、洛杉矶和伯克利,我都发现不少书店,那里的气氛与我家附近的全然不同。在那些书店里,书不仅仅被当作商品,还可以感受到人们对书和读书时间的尊重。
那是七十年代,书店的装饰——黯淡粗糙的墙板、盆栽的植物和褪色的窗帘——都衬托着这种尊重。高中的最后两年里,我还不知道从我家骑车不远就有一家设有咖啡馆的书店——“狂妄的乌鸦”书店。我要专门去一次,既然是特地去,我就想着要找一个女伴显摆一下。
狂妄的乌鸦书店位于李子园内,这是一个占地很大的、新西班牙殖民风格的二层高档露天购物中心,有鲜花夹道、顶棚遮阳,有砖饰的喷泉,有假的钟楼,以及陶土的屋顶。李子园将购物美化成闲庭信步,完美的加州时光,我已经听说那是取悦女孩的绝佳场所。我是和漂亮的塞琳达一起去的,但是当我们来到这个奇幻的洞穴后,我渐渐地把持不住我那少年的矜持。
狂妄的乌鸦书店的老板在营建商店氛围方面领先其他同行数十年,他们建立了一个类似主题公园的商店,使得环境(我肯定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格调”)和商品一样诱人。那里有外文期刊、棋盘、许多阅览桌和安乐椅,为了呼应英国咖啡馆的传统——约翰逊博士的《闲聊者》中的那种情调,他们将十八世纪的咖啡馆变成一个公共机构——狂妄的乌鸦书店,在我们周边建立了第一家意式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兼书店的墙上挂满了镶着镜框的作家肖像和照片,那时我还孤陋寡闻,居然都没有听说过他们的鼎鼎大名:乔叟、吉卜林、伍尔夫、爱迪斯·斯特韦尔、格林、E. M.福斯特(不知为何他在那张照片里打扮得像是维多利亚女王),还有许多其他人的,其中多数都是英国人。
标签上打印着他们的名字,我大声地读着以图记住他们。在这个新地方有一种亲密的历史感,一种过去时代及其传奇的重要性,一种像我这样成长在没有历史的加州的年轻人感受到的历史感。其实最令我触动的是这些大作家的生平。他们的照片不仅是装饰,他们的作品放满书架。
书店的名称就能让我感受到与过去的联系,尽管只是凭借直觉。一位妒忌诗人莎士比亚的同代人,罗伯特·格林,就把莎氏称作“狂妄的乌鸦”:
可别信他们;因为有这样一只狂妄的乌鸦,
装饰着我们的羽毛,用演员的外表
掩盖着虎狼之心,期望自己就能够
像你们中最优秀的一样出口成章……
这首诗被印在书店的书签上,上面还印有一只列昂纳德·巴斯金画的乌鸦。我明白了:这证明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一些不是高中教师的成年人,他们懂得莎士比亚、书和写作的重要性。
我依然保存着这样一个书签,还有其他一些来自狂妄的乌鸦书店的东西,一把船长椅、一个白净的咖啡杯,都是我在四年的幸福时光中偷来的。但配有长短合适的肩带的橙色书包没有了。它和其他很多东西都遗失了。
本文摘编自
《书店的灯光》
作者:[美] 刘易斯·布兹比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品方:新经典文化
译者: 陈体仁
出版年: 2020-8
编辑 | 轻浊
图片来源|《在森崎书店的日子》《书店》《何时是读书天》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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