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伐燕之后,孟子与齐宣王的关系急转直下。在这种情况下,孟子只能辞官而去。当孟子真要离开齐国时,却有所不舍。“孟子去齐,宿于昼”(《孟子·公孙丑下》),昼位于齐国的边界,再往前走一步,就离开齐国了。孟子却停在这里,不走了,连续待了三个晚上。一个叫尹士的齐国人对此非常不满,《孟子·公孙丑下》4.12章载: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孟子画像
尹士对人说:“不知道齐王不可能成为商汤、周武,那是不明智;知道齐王不可能却还要来,那就是为了求取富贵。”“干”是求的意思,“干泽”,求取俸禄。“不远千里来见齐王,不相投合就离去,可是在昼住了三个晚上才走,为什么这样迟缓呢?我对此很不满。”尹士的疑问是,既然辞官而去,就应干脆利落,说走就走,为什么磨磨唧唧,这么不痛快呢?恐怕还是舍不得在齐国取得的高官厚禄吧?以后也有学者是这样理解的,例如南宋初年的郑厚就说:“孟轲抱纵横之具,饰以仁义,行鬻于齐。齐王酬之以客卿,且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轲意齐王不知价者,遂愚齐王,求极所索而后售。”认为孟子是想卖个更高的价钱,可是后来齐王悔悟,不愿抬价,孟子也觉得齐王出价已经不低,如果再不出售,恐怕没有机会。“迟迟吾行,三宿出昼,冀齐王呼己而还直。”指责孟子如同市井贩妇讨价还价,亦如小儿向父母撒娇卖乖。(参见余允文:《尊孟辨》卷下引)这当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有人把尹士的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尹士哪里能理解我呢?不远千里来见齐王,那是我愿意的;不相投合而离开,难道是我希望的吗?我是不得已啊。在昼住了三夜才离开,可我心里还是觉得太快了,心想齐王或许会改变主意,齐王如果改变主意,一定会召回我。可是一直等到离开了昼,齐王还没有来追我,这时我才毅然下定了回乡的决心。我虽然离开了,难道肯舍弃齐王吗?齐王还是可以行善的啊。”“王由足用为善”,这句话很重要,“由”通“犹”;“足用”,足以。儒家的理想是得君行道、出仕以推行政治理想,故所依赖的权力就显得非常重要了。滕文公曾拜孟子为师,但滕国太小,不足以称王天下。魏国虽然称雄一时,但到了志大才疏的梁惠王这里,已被折腾得差不多了,梁惠王自己也成为诸侯嘲笑的对象。在孟子时代,最有可能统一天下的,一为东方齐国,一为西方秦国。孟子当然希望齐国统一天下,而绝不愿看到秦国实现大一统。
二
复旦大学周振鹤先生曾经写过一篇《假如齐国统一天下》的文章,指出齐文化与秦文化类型不同,秦文化有三个基本特征:中央集权、以农为本与文化专制,齐文化则有地方分权、农工商并重与文化多元的特点,如果齐国统一天下,齐文化得以推行,以后的中国历史可能会有很大的不同。(参见周振鹤:《假如齐国统一天下》,《二十一世纪》1995年第2期)周教授的设想,其实也是孟子所希望的,孟子虽然对宣王有所不满,但仍希望借齐国之力推行仁政、王道,实现儒家的民本理想,而对秦国则绝不抱此种希望。
首先,在文化方面,秦国推行文化专制政策,“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追求权力的绝对统一。对于国家的法令,士人、民众非议当然是犯禁,赞美同样也不允许。商鞅变法,行之十年,初现成效,一些曾经反对新法的人转而表示赞同,商鞅却称其为“乱化之民”,将他们全部流放到边远之地。商鞅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因为赞同新法表示其仍有评判之心,这样也就存在着非议法令的可能,最好的统治乃是让民众绝对、无条件地服从。做到这一点,一是要“任其力不任其德”(《商君书·错法》),一切以法为准绳,利用民众趋利避害的本性,通过爵禄和刑罚操控民众的意志,驱逐其进行农战。二是要推行愚民政策,“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勉农而不偷……则国安不殆”(《商君书·垦令》)。民众不重视学习就愚笨,愚笨就安心农战而无非分之想,这样就国家安定没有危险。为了做到愚民,举凡礼乐、《诗》《书》、孝悌、诚信、仁义等有可能开启民智的精神文化都被视为危害国家的害虫,要一概禁绝,商鞅变法时已经“燔《诗》《书》而明法令”(《韩非子·和氏》),秦始皇焚书坑儒不过是将其推广到天下而已。
与之不同,齐国实行多元的文化政策,不强求思想的统一。齐国设立稷下学宫,广聘天下贤士,稷下先生来自不同的学术学派,具有不同的价值观念和思想主张,他们自由讨论,相互辩驳,“不治而议论”,向国家建言献策。孟子遇到的两任国君都具有开放、包容的心态:威王鼓励臣下、百姓向自己进谏,能够指出自己错误者给予奖赏;宣王喜好文学游说之士,在重大事件上经常征求孟子的意见。他们的礼贤下士、奖励学术,促成了齐国文化思想的繁荣,中国古代的百家争鸣主要是在齐国稷下学宫发生的。可以设想,如果是齐国统一中国,以其对文化的重视和包容,焚书坑儒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齐文化博物馆紫铜浮雕《海岱齐风》
其次,在经济方面,秦国有以农为本的传统,商鞅变法更是提出农战的政策。商鞅的“农战”不是指一般的农业生产,而是通过国家立法的形式,用暴力打断社会的正常运转,使所有从事商业、手工业、服务行业以及依附于贵族的人口都转向农业生产,实现全民皆农,人人皆农,这就是商鞅变法所公布的“垦草令”的基本精神。但是全民皆农,显然是违背经济规律的。随着财富的积累,必然会出现社会分工;粮食虽然是必需品,但超出了需求就成为多余之物,而必须转入流通,但“垦草令”恰恰规定“使商无得籴,农无得粜”(《商君书·垦令》),商人不许买粮食,农民不能卖粮食。故商鞅的农战实际是以农备战,农必须落实、转化为战,商鞅分别称之为“抟力”和“杀力”。“夫圣人之治国也,能抟力,能杀力。”(《商君书·壹言》)“抟力”是聚积民众的力量,“杀力”是消耗民众的力量。“抟力”是积聚财物与粮食,为对外战争做准备;“杀力”则是将多余的财物、粮食消耗掉,换取军事上的胜利。前者是富国强兵,后者是扩张兼并。只“抟力”而不“杀力”,或只“杀力”而不“抟力”,都会导致混乱和灭亡。因此,商鞅的农战实际是一种战时军事政策,只可以行之一时,而不可以行之久远。社会不可能永远处于战争状态,一旦胜负已定,战争结束,农战便难以为继了。但商鞅误将这种战时军事政策当作长久的治国之策,认为“国作壹一岁者,十岁强;作壹十岁者,百岁强;作壹百岁者,千岁强。千岁强者王”(《商君书·农战》)。专一于农战不仅可以行之一时,还可以行之久远,甚至百年、千年。这就为秦国后来的失败埋下了祸根,秦二世而亡,良有以也。
与之不同,齐国地处山东半岛,三面临海,享有“鱼盐之利”,封国之初,姜太公就确立了“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史记·齐太公世家》)的经济政策,积极发展工商业,同时开展对外贸易,齐桓公时开辟了通往朝鲜半岛、日本的“东方海上丝绸之路”,形成与中原诸侯国大陆文明不同的海洋文明,是名副其实的“海洋之国”。齐国重视工商业,对农业也没有忽视。齐国土地资源多样,既有适合鱼盐的濒海盐碱之地,也有利于农业耕作的膏壤千里,经过开发,农业得到长足的发展,出现“粟丘如山”的景象。在处理农业与商业的关系时,齐国不偏于一方,既重视农业的基础地位,也不忽视工商业促进流通、增加社会财富的作用,这与秦国重农抑商的政策形成鲜明对比。
姜太公塑像
再次,在政治方面,战国时期各国均向中央集权发展,中央集权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郡县制,国君不再把土地分封给大夫,而是设立郡县,郡守、县令由国君任命,通过他们牢牢控制地方,实现中央集权。其中,秦的郡县制最为完善,权力也最为集中。七国之中,唯有齐国未曾实行郡县制,而采取了五都之制。五都包括国都以及与其平行的其他四都,地方行政权力分属于五都,而不尽集中于国都。不但行政权力分散,军权亦不集中,齐国有“五都之兵”,可见军权也是分散的。所以与其他各国纷纷设立郡县不同,齐国始终实行的是较为分权的都邑制。秦国统一天下以后,将郡县制推行于四海之内,此后中央集权两千年一以贯之而不改,不但不改,而且集权倾向愈演愈烈。地方主权几乎荡然无存,一举一动皆需听命于中央,毫无活力可言,遑论革新与改良,这种制度重在对社会的控制,不利于社会内部新因素的发展,更不可能实现向近代社会的转型。相反,齐国的五都制相当于有五个分散的政治和军事中心,这种多中心的格局有利于释放社会的活力,优于大一统的单极发展。
三
大家可能会有疑问,秦国“扫六合,一天下”,终止兼并战争,统一文字、度量衡,难道没有积极意义吗?当然有积极意义,但这是统一的必然结果,而不是秦制的专属。齐国统一天下,一样可以终止战乱,一样会统一文字、度量衡,只不过是统一到齐国的文字、度量衡而已,但对文化、经济的促进作用实际是一样的。相反,秦制中的种种弊端,如愚民政策、重农抑商、专制集权等,却因秦国的统一而被继承下来。虽然秦二世而亡,历代统治者也在不断反思秦政之失,但以上三个方面由于适应、满足了专制制度的需要,不仅没有被清除,反而被保留下来,只是在程度上做了调整,没有像秦制极端、苛刻罢了。所以历史是有很多拐点的,拐点一旦出现就会形成制度依赖,要想改变就非常困难,除非有外部新的因素的出现。
秦始皇塑像
战国时期有两大历史拐点,一是由士人倡导、宣扬的禅让运动,二是各国诸侯间展开的统一天下运动。前者因为燕王哙的让国失败而终结,此后世袭制被不断强化,成为两千年专制社会不可动摇的政统。但我们不妨试想,假如燕王哙多一些政治智慧,平稳实现了权力转让,而子之又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人物,经此禅让,燕国变得强大起来,甚至统一了天下,那么以后历史的发展恐怕会大有不同!世袭制也不会被视为天经地义的金科玉律,毕竟其缺陷是非常明显的。同样,假如齐国统一了天下,秦制的弊端是不是也有可能部分避免呢?孟子在世时,尚未看到秦国的统一,但他对秦制持否定态度则是肯定的。他主张对“辟草莱、任土地者”(《孟子·离娄上》)处以刑罚,针对的就是秦国的农战政策。如果让孟子选择,他当然会希望齐国统一天下,孟子对宣王抱有幻想、充满期待,正可以从这一点去理解。“齐王如果任用我,岂止齐国的百姓能得到太平,天下的百姓都将得到太平。”孟子的期许或许有天真幼稚、不切实际之处,但他表示自己乃为天下计而非为个人计,则是真实的。孔子曾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希望齐国能接受鲁国的礼乐政治,借齐国之力实现王道。其实孟子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宣王若能够接受儒家民本理想,实行仁政、王道,真乃天下百姓之福也。孟子的愿望没有实现,这是孟子的不幸,也是中国文化的不幸。
其实历史上野蛮战胜文明的事件屡见不鲜,古代希腊有雅典、斯巴达,雅典实行城邦民主制度,工商业发达,航海技术先进,在民主制度的氛围下,重视文化教育,鼓励学术研究。希腊三贤中,苏格拉底、柏拉图均为雅典人,亚里士多德也长期生活在雅典,并建立自己的学院。此外,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著名几何学家欧几里得也都是雅典人,我们所说的希腊文化,其实大部分由雅典所创造,是雅典对人类文化的贡献。斯巴达实行寡头政体,以农业立国,对内实行军事化管理,儿童生下来不健康的就扔掉,健康的才可以活下来,长到六七岁便离开家庭,接受专门军事训练,培养集体意识和好勇斗狠。除尚武精神外,其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乏善可陈。然而伯罗奔尼撒战争恰恰是尚武的斯巴达打败了崇文的雅典,古希腊文明从此衰落。试想,如果是雅典战胜斯巴达,希腊是否会给人类贡献更为璀璨的文化创造呢?
柏拉图塑像
齐国与秦国,正如雅典与斯巴达,齐国文化繁荣,百家争鸣,秦国焚毁《诗》《书》,愚弄黔首。秦国战胜齐国,统一天下,使华夏文化遭受一大劫难。在特殊的战争时期,高度集权、军事化动员、愚民教育、崇尚武力可能会产生一定效果,但若将其固定为和平时期的御民之术,必然会对社会造成严重伤害。笔者是陕西人,是秦人的后代,但如果可以选择,笔者也希望齐国而不是秦国统一天下。从这个角度去看,对孟子就多了些理解了。
作者简介:
梁涛,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山东省“泰山学者”特聘教授,教育部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担任孟子研究院秘书长、“荀子与赵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孟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荀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出版《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儒家道统说新探》《“亲亲相隐”与二重证据法》《新四书与新儒学》等著作,其中《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获多项人文社科奖。
来源:《走进孔子(中英文)》2024年第6期,为“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规划项目“出土文献与古代思想十五讲”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G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