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不是心佛

南泉和尚,因僧问云:“还有不与人说底法么?”
泉云:“有。”
僧云:“如何是不与人说底法?”
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无门曰:南泉被者一问,直得揣尽家私,郎当不少!


颂曰:叮咛损君德,无言真有功。任从沧海变,终不为君通!

南泉和尚遇到一位僧人提问:“您还有没告诉过别人的佛法吗?”南泉回答:“有。”僧人追问:“那什么是不与人说的法?”南泉答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无门慧开对此评论道:南泉被这一问,逼得掏空家底,连压箱底的道理都说了出来,结果反而显得狼狈笨拙,无法满足对方的期待 。

颂:反复叮嘱反而损害了佛法的真谛,沉默才是真正的功德;即便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真正的法义终究无法通过言语传达 。

马祖道一晚年,南泉普愿在僧团中担任典座(负责饮食)。某日他提着粥桶为众僧分粥时,马祖突然发问:“桶里是何物?”这一问暗藏机锋,旨在考验他对“物相”的执着。南泉并未陷入“粥”或“空性”的概念辨析,而是以反诘回应:“老汉合取口作恁么语话!”(您这老头子何必说这种话!) 。此答直截了当地消解了马祖的“问答陷阱”,表明他已超越对“物”与“名”的分别心,以无念无相之心应对当下。马祖默然,从此不再质疑南泉的悟境。

某夜,南泉与西堂智藏、百丈怀海随侍马祖赏月。马祖问三人:“正恁么时如何?”(此时此景如何体悟?)西堂答“正好供养”,百丈答“正好修行”,而南泉却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马祖由此赞道:“经入藏(智藏擅经教),禅归海(怀海精禅修),唯有普愿,独超物外。”此评揭示南泉已彻底打破“能观之我”与“所观之月”的二元对立,以无心之态契入“本来无一物”的境界。其“拂袖而去”的动作,既是拒绝语言对真理的割裂,也是对“不落两边”禅法的直观演绎。

贞元十一年(795年),南泉隐居池州南泉山,三十年不下山,开荒种田、牧牛砍柴,践行“农禅合一”的生活禅 。他常披蓑戴笠混迹于樵夫牧童之间,将“平常心是道”的宗旨融入日常劳作。弟子问其百年后去向,他答:“到山下做一头水牯牛。” 这一回答彻底打破凡圣之别,以“水牯牛”象征无造作、无分别的生命本然状态。南泉通过农禅生活,将马祖的“平常心”理论发展为“触目皆道”的实践哲学,使禅法从理论思辨回归生命本身。

马祖提出“即心即佛”,主张“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将佛性从外在崇拜转向内在觉性。此阶段强调“心性一如,佛性平等”,要求修行者“各信自心是佛”。例如马祖曾言:“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继承六祖慧能“自性即佛”的宗旨,但更突出“当下即是”的实践性。

针对学人可能将“即心即佛”固化为教条,马祖以“非心非佛”破执。若执着“即心即佛”的教条,犹如磨砖求镜,终不可得。此阶段强调“不取善不舍恶”,通过否定语言逻辑的局限,消解对佛与心的二元分别。例如弟子大梅法常禅师坚持“即心即佛”时,马祖反而赞许其不被“非心非佛”所惑,展现教学灵活性。

马祖最终提出“平常心是道”,主张“无造作、无取舍”的日用修行,称“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这种思想受《楞伽经》启发,以“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统摄现象,形成“触类是道而任心”的实践纲领。

因被逼问的机缘,南泉在马祖基础上更进一步,以彻底否定破除二元对立。当僧人追问“不与人说的法”时,他答“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直接消解“法”的概念框架。这种“揣尽家私”的否定,旨在斩断对心、佛、物任何一端的执着,直指“本来无一物”的实相。

南泉提出“向异类行”,主张在超越凡圣对立的境界中实践。“南泉斩猫”公案即典型:以极端手段破除僧众对外物的争夺,暗示真理不在外相而在心性解脱。赵州从谂“脱履置顶”的回应,则展现对老师机锋的领悟——真理超越逻辑,唯有行动示现。

南泉将马祖的“平常心”发展为“无造作、无凡圣”的平等观,示众云:“大道无形,真理无对,不属见闻觉知。”其农禅生活(种田牧牛三十年不下山),正是对“平常心”的实践。

学僧问:“还有不与人说底法么?”此问暗含对“秘密法门”的贪求,试图通过语言捕捉超越语言的真理 。禅宗强调“不立文字”,而学人往往执着于“不可说”的概念,将“法”视为可占有的对象,这恰是愚痴的体现——用二元对立的逻辑框定本不可言说的自性。

南泉答“有”,看似落入学僧的思维陷阱,实则以毒攻毒,激活学人更深层的疑情 。若直接否定“不与人说的法”,会陷入对“空性”的教条化理解;而肯定“有”,则引导学僧直面矛盾:若此法不可说,为何能通过语言确认其存在? 南泉在此埋下破执的伏笔。

南泉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这三重否定直指禅宗核心:

否定“心”:破除对“即心即佛”的教条化理解(马祖曾倡此说,南泉却连心也否定),暗示学僧若将“心”视为实体,仍是外求 。

否定“佛”:打破对佛陀的偶像崇拜。佛性本自具足,但若将“佛”视为外在权威,反成遮蔽自性的障碍 。

否定“物”:消解对现象世界的执着。万物皆缘起性空,若执取“物”为实有,则堕入生死轮回 。

这三否定构成对“能所二元”的全面爆破,正如南泉在另一公案中斩猫所示:真理不在概念中,而在当下直悟 。

南泉的否定看似冷酷,实则暗藏大悲:先是以剑斩藤,学僧若继续追问“如何是”,必陷逻辑死循环。南泉以“不是”截断其思维惯性,如《碧岩录 》所言:“说似一物即不中” 。三重否定并非虚无主义,而是指向“言语道断”后的自性朗现。正如南泉对陆亘的开示:“镌石作佛”的答案不在石中,而在“当下即是”的平常心 。学僧若真能“于否定处转身”,便可体悟“不是心”即“全体是心”,“不是佛”即“当下成佛”的禅机,如赵州以“脱履顶头”回应斩猫公案般超越对立 。

学僧求“不与人说底法”,本质是贪求特殊体验,南泉以否定粉碎其分别心。“不是心佛物”的背后,是“即心即佛即物”的圆融——万物皆自性显现,但不可执取为实 。南泉隐居南泉山三十年种田牧牛,将否定后的空性落实为“饥来吃饭困来眠”的日用禅,正如他对弟子的开示:“到山下做一头水牯牛” 。

这段公案是禅宗“向上一路”的典范:学僧的贪问如捕风捉影,南泉的三重否定如雷霆击碎黑暗。其“老婆心切”正在于以最激烈的方式撕破学人的认知牢笼,正如《五灯会元 》所载南泉示众语:“大道无形,真理无对,不属见闻觉知。” 真正的“不与人说底法”,唯有在放下一切概念执着时,如月印千江般自然朗现。

无门曰:“南泉被者一问,直得揣尽家私,郎当不少!”

“揣尽家私”,指南泉普愿为应对僧人悖论式提问(“不与人说的法是否存在”),被迫打破常规逻辑,将马祖禅法的核心理论(“即心即佛”)全盘否定。这如同富翁散尽家财,南泉以“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三重否定,彻底瓦解“法”的概念框架 。

“郎当不少”,表面看似狼狈,实则暗藏机锋。南泉的回答看似被逼入绝境,实则通过否定一切名相,直指“言语道断”的禅宗核心——真理超越逻辑对立,唯有自证自悟 。

此评语凸显唐代禅风的“革命性”,南泉以极端否定破执,呼应马祖“非心非佛”的批判精神,展现禅宗“不立文字”的彻底性 。

颂曰:“叮咛损君德,无言真有功。任从沧海变,终不为君通!”

“叮咛损君德”,过度解释(“叮咛”)会损害禅者本心。唐代禅师如南泉多用机锋棒喝,而南宋无门反思语言对真理的遮蔽性,强调“不立文字”的纯粹性 。唐代禅者善用悖论(如赵州“吃茶去”“无”),而南宋更重公案参究,避免陷入语言游戏 。

“无言真有功”,真正的悟道需超越语言,如赵州以“顶履而去”的行动示现真理。此句呼应北宋大慧宗杲“看话禅”主张——通过参究公案话头突破思维局限 。唐代禅者重直观行动(如南泉斩猫),南宋则更强调理性参究与内省 。

“任从沧海变,终不为君通”,纵使世界变迁,禅宗真谛不随外境动摇。此句暗指南泉“不是心佛物”的否定逻辑,在宋代被发展为“公案禅”的参究模式 。唐代以激烈手段破执(如棒喝),南宋转向平和引导(如圆悟克勤《碧岩录 》系统解析公案) 。

南泉斩猫、赵州顶履等公案,以激烈手段截断思维惯性,如“一刀两断任偏颇”(雪窦重显评) 。南泉三十年不下山种田,将禅修融入日常劳作,体现“触目皆道”的生命哲学 。无门《无门关 》将公案整理为四十八则,强调“参活句不参死句”。无门的评颂是禅宗从唐代“行动革命”到南宋“理性重构”的转折标志,既保留禅宗“直指人心”的锐利,又注入理学影响下的系统性,成为宋明禅学承前启后的关键节点 。

从简单纯粹到繁复,反而难以明悟。我们现代人,更容易形成知识障,越是阐释,越是远离禅的真意。多说有害,更增葛藤,请读者警觉一点!

好,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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