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5年初春的咸阳宫,晨雾尚未散尽。须发业已斑白的王翦第三次跪在丹墀之上,向秦王政奏道:"臣请赐美田宅园池,为子孙业。"
年轻的秦王政剑眉微蹙。这个月来,老将军每次觐见都执着于讨要封赏,全然不像当年横扫三晋的虎狼之将。
这个看似贪财的举动,实则是中国军事史上最精妙的君臣博弈——当六十万秦军精锐整装待发之际,这位即将出征的老将以"自污"之术,正在为帝国避免第二个武安君之祸。
王翦,这位被司马迁誉为"尺籍伍符"的兵家大师,用他独特的生存智慧与军事谋略,在秦国统一天下的进程中书写了不可替代的篇章。
更绝的是,他不仅终结了战国时代最强大的楚国,更以超越时代的政治洞察力,在功成之际选择激流勇退,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完美的兵家典范。
一、从关西子弟到帝国柱石
战国末期,王翦出生于关中西部的频阳东乡(今陕西富平美原镇),成长轨迹与秦国军功爵制度完美契合。少年时期的他熟读《孙子》《吴子》,很小就以 "材士" 身份入选秦王近卫,嬴政登基后,他随侍多年,亲历嫪毐之乱等政治风波。
公元前259年,年轻的王翦驻防函谷关。冬夜,魏国名将晋鄙率两万精兵夜袭关隘,时任百夫长的王翦临危不乱,以火攻配合疑兵之计,将两万魏军困在峡谷三日之久。
此战使他初露头角,获封左庶长。
但真正重塑王翦战争观的,是邯郸之战(前257年)的惨败。作为王龁部裨将,他亲眼目睹郑安平两万秦军降赵被坑杀。血色残阳中,他搀扶着中箭的蒙骜突围,老将军呢喃的 "战场之外,尚有战场",让他顿悟战争的政治属性,以及后勤保障的重要性。
公元前237年(秦王政十年),王翦因平定成蟜之乱等功绩,拜大将军。此时,秦王政刚亲政不久,统一战争进入倒计时。由于蒙骜、桓齮等名将已陨落,王翦便当仁不让地走上历史的舞台。
从公元前236年伐赵到前221年灭齐,15年间王翦、王贲父子主导灭了五国:赵(前228)、燕(前222)、楚(前223)由王翦灭之;魏(前225)、齐(前221)由王贲攻灭。
与白起"杀神"般的战场威慑不同,王翦的军事哲学更显厚重。他主张"先胜后战"的战略思想:每战必先治粮道、练士卒、固后方。
这种稳健风格深得李斯等文臣支持,为大规模灭国战争奠定了组织基础。
二、灭国战争中的军事艺术
1. 破赵:反间计+堑垒战
公元前229年,王翦率上郡兵出井陉,与杨端和军形成钳击,准备一举攻灭赵国。然而,赵王调来了名将李牧,局势一时逆转。
面对李牧的边防铁骑,王翦在漳水北岸构筑了四十里堑垒,深壕+弩阵压制赵骑。战况陷入拉锯战。
要想胜利,必须除掉李牧。好在赵王多疑,王翦派顿弱携千金入邯郸,利用郭开构陷李牧。
李牧死后三月(前228年),王翦破赵军于番吾,俘赵王迁,赵亡。
2. 灭燕:父子兵+闪电战
公元前227年,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荆轲刺秦王事件,荆轲失败后,秦王政盛怒,令王翦领军攻灭燕国。
王翦率主力屯中山威慑,命儿子王贲率五千轻骑突袭易水。公元前226年,王贲在易水西大破燕代联军,阵斩太子丹。
此战首创 "正兵牵制+奇兵突袭" 的王氏战术,充分体现了王氏父子的默契配合:老将坐镇中军调度全局,少壮派将领实施战术突击。
这种梯次配置的指挥体系,成为秦国军事机器高效运转的关键。
3. 定楚:以逸待劳+心理战
攻楚战役前夕的朝堂论战,将王翦的军事智慧推向巅峰。
针对楚国拥有四十万雄兵的事实,王翦力排众议,坚持"非六十万不可"的用兵方略。结果,秦王政认为王翦老不堪用,便派“扬言二十万足可灭楚”的李信率兵南下伐楚,结果大败,不得不重新启用王翦。
王翦复出,坚持 "非六十万不可"。然而,六十万雄兵可是秦国的全部家底,秦王政全部交给王翦,心中不安。这位老将便以退为进,用请求赏赐的"自污"之举消除君主猜忌。
当消除秦王政的猜忌,稳定了后方后,王翦全力应对项燕率领的四十万楚军。抵达楚境后,他令秦军屯兵练武、坚壁不出,耗敌年余。
"将军,斥候来报,项燕又在增兵。"幕府中的烛火摇曳,王翦放下手中的地形图,目光扫过帐中诸将:"传令三军,明日拔营后退三十里。"
公元前224年的陈郢之战,面对楚军主力的决死冲锋,这位老将竟连续后撤九日。当项燕的阵型在追击中渐显散乱时,秦军突然分为三股,如同巨蟒绞杀猎物般将楚军分割吞噬。
最终,在这场两国都拼尽全部精锐的战斗中,王翦指挥的秦军如同精密机器,用步步为营的营垒推进,彻底碾碎了项燕的楚军主力。
此战很好地印证了王翦的 "全胜" 思想。后世韩信 "多多益善" 的用兵理念,就源于王翦的兵力优势论。
三、政治智慧与历史回响
当秦始皇的青铜战车碾过六国疆土时,王翦如同一位精妙的棋手,在军事与政治的双重棋盘上都游刃有余。他深谙"狡兔死,走狗烹"的政治铁律。在攻灭楚国后,他立即交还兵符,退隐频阳。
对比白起 "拒不受命" 的悲剧,他深谙 "功高震主者危" 的铁律。当部将蒙武劝其参与北击匈奴,他以 "秦王怚而不信人"(《史记》原话)婉拒,尽显政治清醒。
王翦一生征战无数,智而不暴、勇而多谋,在当时杀戮无度的战国时代显得极为可贵。
王氏军事世家,在秦末依然保持影响力。其孙王离率长城兵团参与巨鹿之战,虽然败于项羽,但家族传承的治军方略仍在后世军事体系中延续。
王翦还是琅琊王氏、太原王氏的共祖。其孙王元避秦乱迁琅琊,开两晋门阀之基。
在频阳故里,王翦晚年将毕生兵法心得编纂为《王将军书》。这部融合实战经验与哲学思考的兵书虽已散佚,但 "慎战、全胜、知止"的思想融入汉初兵学。张良"运筹帷幄"、陈平"六出奇计",皆可见王翦"伐谋" 遗风,成为中国古代军事文化的重要源流。
唐朝建中三年(782年),礼仪使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并为他们设庙享奠,当中就包括“秦将王翦”。同时代被列入庙享名单的只有:孙膑、田单、赵奢、廉颇、李牧。
宋代宣和五年(1123年),宋室依照唐代惯例,为古代名将设庙,七十二位名将中亦包括王翦。在北宋年间成书的《十七史百将传》中,王翦亦位列其中。
今天,咸阳博物馆藏秦代铜戈(铭文 "频阳东乡王翦"),仍在诉说这位老将的智慧:他赢在战场,更赢在人心——当秦始皇的青铜战车碾过六国时,王翦用 "自污" 与 "归隐",完成了比战场胜利更艰难的政治突围。
他的存在证明:真正的名将不仅要能决胜疆场,更要懂得在历史的漩涡中全身而退。从长平古战场到楚都寿春,这位白发将军的身影,永远镌刻在中国军事史的巅峰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