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个小县城,舅舅是出了名的"铁面人"。母亲总说,他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最有出息的官。小时候我常趴在窗台,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骑自行车上班,车筐里永远装着几本书。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被全家视作榜样的人,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亲戚们嘴里的"六亲不认"。

1985年高考放榜那天,舅舅把自己锁在屋里整整三天。他复读时用的煤油灯还摆在桌上,玻璃罩上结着厚厚的灰。姥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圈里飘着一句:"早说过供你读书不如去学木匠,偏要争这口气。"第四天清晨,舅舅背着铺盖卷出了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三个月后,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人们才知道他在工地扛了两个月水泥。

在县城财政局工作的舅舅,很快成了单位里的红人。他总说自己是"泥腿子出身",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高考准考证。那几年常有亲戚找上门来,不是想让他帮忙安排工作,就是求他在宅基地审批上通融。每次母亲带我去县城办事,都能看见舅舅办公室门口排着长队。有次我亲眼看见他把二姨夫从办公室里"请"出来,手里还攥着没拆封的烟酒礼盒。

2003年我中考那年,母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舅舅。"城里重点高中的名额多紧张,你就不能跟校长打个招呼?"舅舅正在看文件,头也不抬地说:"招生有规定,我不能破这个例。"那天晚上,母亲在厨房边择菜边抹眼泪:"你看看人家张局长的侄子,初中都没毕业就进了税务局......"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火,火光映得眼睛发酸。



2010年冬天,舅妈被确诊肺癌晚期。我去医院探望时,看见舅舅正在给她梳头。曾经干练的女人瘦得脱了形,可眼神还是那么亮。"你记着,"她拽着舅舅的手说,"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比面子重要。"那天下着大雪,舅舅送我去车站的路上,突然说起他刚工作时的事。"那年发大水,我爹背着半袋麦子走了三十里山路给我送学费,结果摔断了肋骨......"他的声音被风雪撕碎,我看见他睫毛上挂着冰晶。

舅妈走后的第三个月,舅舅突然来找我。他穿着件旧羽绒服,领子上还沾着面粉——那是他早晨去菜市场买的。"你学会计的,"他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县医院要招财务,明天去试试。"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个名额,他连续三个周末去院长家帮忙修漏雨的屋顶。

去年冬天,母亲在地里摔断了腿。接到电话时,舅舅正在外地出差。等他连夜赶回来,已经联系好了省城最好的骨科专家。手术那天,我看见他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手里攥着张泛黄的X光片——那是二十年前姥爷的旧片子。

如今舅舅常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膝盖上摊着本翻烂的《曾国藩家书》。有次我问他后悔吗,他望着远处的麦田说:"当年总觉得原则比什么都重要,后来才明白......"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有些原则,是要用一生去修正的。"

窗外的槐树又抽新芽了,我想起舅妈临终前说的那句话。或许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那些生硬的对错,而是在时光长河里,我们愿意为彼此卸下铠甲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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