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文史 | 不见梅花二度开

作者：周斌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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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三年（1104）的冬天，黄庭坚来到宜州已经半年多了。由于南北相差遥远，宜州和家乡分宁的季节物候相差极大。分宁的冬天，往往朔风怒号，大地冰封雪盖，人们需要穿上厚厚的棉衣，还要猫在家里烤火度日。而宜州的冬天，只要穿上夹衣就可以了。虽然相隔千里，温差很大，但很多植物还是一样的叶落有序花开有信。

一天，黄庭坚和朋友出城游玩，一出城门，就见溪水旁边有几树梅花在肆意地开放。立即快步走上前去细细地察看，还不时将鼻子凑近梅花，闻闻花朵发出的清香。在几树梅花之间穿来绕去，足足徘徊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第二天，又早早来到梅树间重复昨天的故事。

回到住地之后，黄庭坚怀着惊喜和复杂的心情，写下了《虞美人·宜州见梅作》：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阳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

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黄庭坚一生才华横溢诗书双杰，但却命运多舛仕途蹇涩，多次被贬，贬地除泰和外，还有黔州戎州宜州，和苏轼“黄州惠州儋州”有得一比，无愧“苏黄”之称。在黔州、戎州所处的四川，养成了吃苦笋的嗜好，认为苦笋“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多而不害，如举士而皆得贤”，因而“酷嗜苦笋”，并“戏作苦笋赋”。到了宜州，没有苦笋，而今见梅花，故“移情别恋”，对梅一见钟情，遂写下上述词作。

从崇宁三年（1104）五月十八日到达宜州，至崇宁四年（1105）九月三十日卒于南楼，黄庭坚在宜州一共居住了490多天。这次见到梅树开花之后，再也无法见到那几棵梅树第二次花开，给人们留下无穷的遗憾和惆怅。

宜州，历史上有多个名字，但时间久、比较出名的为宜山县、宜州，现改为宜州区，属广西河池市管辖，现为河池市驻地。全区国土面积3869平方公里，人口54.56万，是壮族歌仙刘三姐的故乡。河池市，包括宜州区在广西相对于南宁、桂林、柳州等地来说，属于比较欠发达地区。在宋代更为荒蛮落后，因而是朝廷官员的贬谪之地。

宋代，是封建社会中政治最开明的时期。以“不杀士大夫”，“待士大夫有礼”著称于史。对士大夫的惩处就是贬谪，贬谪又分编管、羁管、安置、居住四种。编管、羁管基本上都是除名勒停之人，没有俸给收入。安置，多数是责授节度团练副使或长史、司马等散官，所以他们仍保留有封赐和部分俸给的权利。居住，比安置处罚更为轻微，朝廷指定居住地方，限制行动自由。

广西河池市宜州区风景

黄庭坚一生三次遭贬。第一次，因为与苏轼有诗文往来，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被处罚铜二十斤，由国子监教授贬为吉州太和（今吉安泰和县）知县。第二次，因编修《神宗实录》，被污“类多附会奸言，诋熙宁以来政事”，于绍圣元年（1094）十二月被贬涪州（今重庆涪陵区一带）别驾，黔州（今重庆彭水）安置，后迁戎州（今四川宜宾）。第三次，因所撰《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被污“幸灾谤国”，于崇宁二年（1103）十一月处罚为：除名，编管宜州。

第三次处罚最重，贬地最远，以京城开封为起点，宜州比彭水、涪陵远了上千里。来到宜州之后，黄庭坚面临两个难题，一是住和吃，二是如何打发时间。黄庭坚一生三娶，生了一个儿子黄相，生了两个女儿，长女黄睦，适舒州李文伯，幼女早夭。黄庭坚仕途一直不顺，全部时间都是沉沦下僚，故而俸禄不多，收入不高。而编管宜州，俸禄全部取消，所有生活开支都要自己解决。而留居湖南永州的家人，虽有朋友照顾接济，但也有些必须自己支付的开支。因而，黄庭坚从永州去往宜州之时，就把可怜的一点积蓄，大部分留给了妻儿。好在黄庭坚因为诗书杰出的才能和成就，因而名动天下。一到宜州，当地一些有诗书爱好的朋友和附庸风雅的富户主动上门结交，并赠送各种食物和用具。还有的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陪伴帮助黄庭坚。

从崇宁四年（1105）乙酉正月初一开始，黄庭坚开始将每天一些主要的活动记录下来，起名为《宜州乙酉家乘》（以下简称《家乘》）。宜州，为贬谪之地；乙酉，是干支纪年中1105年的干支名称；家乘，是私家笔记或记载家事的笔录。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载：“黄鲁直（即黄庭坚）有日记，谓之《家乘》，至宜州犹不辍书。”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山谷（即黄庭坚）晚年作日录，题曰《家乘》，取《孟子》‘晋之乘’之义”。《宜州乙酉家乘》就是黄庭坚乙酉年在宜州的日记。

广西河池市宜州区风景

翻阅《家乘》可以看出，贬到宜州之后的黄庭坚，虽然有官场的失意、身心的苦痛，离别家人的孤独，但他受苏轼的人生态度影响较深，因而非常旷达宏放，能够在失意之中寻找满足，在苦痛之中寻找欢乐，在孤独之中寻找友情，在生活简陋之中随遇而安，在暄寂环境中安之若素，有若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胸襟和意境。

从《家乘》里看出，他以平常之心出游观景赏物，在家读书写信，友来对棋聊天，不时出外沐浴，受邀吃饭喝酒。生活上，今天有朋送粟送笋送簟，明日有友馈鲊馈酒馈药，还有欧阳襄弄琴娱人，区叔时、袁安国陪同弈棋，管时当、王紫堂（王渐）一起喝酒聊天，更有蜀人范信中（范廖）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终日相随不离跬步。远方的永州家人、兄长大临、好友张载熙、周惟深、才叔、相梲等不时来书，德谨寨秦靖、普义寨邵革、思立寨孙彦升等一再馈赠各种生活物资和药材，僧人文庆、禅进、宗广不时邀约同游同食。就是这些亲人和朋友充实了黄庭坚的生活，丰盈了黄庭坚的感情，坚实了黄庭坚再次起复的信念，他信心满满地对范信中说：“他日北归，当以此（指《家乘》）奉遗。”

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出城郊游，梅花盛装出现在眼前，不由眼前一亮，心弦即被触动，坚信在天之涯的宜州也有江南春天的信使，信使梅花已经绽破花苞开放，预兆春天就要来临。夜阑人静之时，微风在轻轻地吹拂，所以梅花的清香才姗姗来迟，想不到的是早上再去一看，梅花已经开满了东边向阳的枝条。看到眼前盛开的梅花，就想到南朝宋国的寿阳公主在玉镜台前梳妆，引起了梅花的嫉妒，梅花就飘到公主的眉心不走了。想起这件雅事，就应该浮一大白，但离开京城已经十年，在外漂泊了十年，再没有以往那种年少轻狂豪气干云的气度和胸怀了。

朔风去了喧风临，梅花谢了春红。宜州的气候好似没有风软气暖的春天，但各种春花却比黄庭坚家乡的江南开得更加喧闹热烈，有的“千朵万朵压枝低”，有的烁烁百朵红，艳艳万花彩，城外的山岭田畴屋旁桥下，到处是繁花似锦蜂舞蝶飞。转眼之间，气温骤升至三十多度，一下就到了夏天，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缓冲的环节。

虽然一下就到了盛夏酷暑，但已经经过十年贬谪生活磨砺的黄庭坚对酷暑的忍耐，也和忍受其他常人不堪忍受的环境、事情一样泰然处之，没有任何怨艾之情。在《家乘》里，对酷暑的抱怨和不堪忍受的感觉没有只言片语。黄庭坚经常阅读朋友的来信，回复朋友来信，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和远方的好友聊天谈心，他们是如此的心心相印情感相契，他还和面前的朋友范信中、区叔时等人弈棋、聊天、郊游，日子就在这种日常的琐细中一天天过去。

时光就像城外的龙江水一样静静地流淌，转眼之间就到了八月二十几，搞不清楚什么原因，黄庭坚竟然感染了可怕的瘴疠。范信中立即请来郎中把脉诊病开方抓药，吃过中药之后病情时好时歹。就这样反反复复起起落落地过了个把月，到了九月下旬，病情竟然日重一日，有时全身烧得滚烫，不久又浑身发冷，盖上两床被子加上衣服还在发抖，从头到脚肌肉关节都十分酸痛，有时还呕吐腹泻。黄庭坚在病痛中煎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久就瘦得脱了形。挨到九月三十日，黄庭坚在范信中等人的泪眼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走完了六十年零三个多月的生命历程，一代诗书双杰的奇才竟然陨落在宜州这个瘴气弥漫的蛮荒之地。后人想到黄庭坚这生命的最后一幕，无不扼腕浩叹心头发涩，有的甚至流下伤心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