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林静言裹紧灰色棉袍走进弄堂时,檐角冰棱正往下滴着水。二楼窗户突然推开,探出半张年轻男人的脸,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当心脚下。"周文渊接过她手中的藤箱,指尖相触时两人都微微一颤。组织安排的这间阁楼不过十平米,木板床上叠着两床薄被,中间用蓝印花布帘子隔开。
第一夜北风呼啸,林静言缩在被子里数瓦缝里的星光。忽然听见布料摩擦声,帘子被掀开一角,周文渊将热腾腾的搪瓷缸放在木凳上:"红糖姜茶。"他说话时总垂着眼,睫毛在煤油灯下投出颤动的影。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情报站终于搭上线。林静言裹着貂皮大衣从百乐门舞厅回来,发间金步摇叮当作响。推开门却见周文渊脸色煞白地倚在墙角,左臂纱布渗出暗红。
"巡捕房的狗闻着味儿了。"他扯出个苍白的笑,汗珠顺着喉结滚进衣领。林静言抖着手撕开衬衫,子弹擦过的伤口血肉模糊。窗外飘起鹅毛大雪,她将炭盆挪到床边,忽然握住他冰凉的手。
体温在寒夜里交融,周文渊的呼吸拂过她后颈:"等拿下浦江城......"话未说完,远处教堂钟声惊起一群寒鸦。林静言数着他平稳的心跳,直到晨光染白窗纸。
总攻前夜暴雨如注。周文渊将发报机零件藏进青砖夹层,转身时撞见林静言在灯下梳头。乌木梳齿间缠着几根青丝,她忽然轻声问:"还记得上个月停电那晚么?"
惊雷炸响的瞬间,整条街区的灯光骤然熄灭。周文渊摸索着去扶柜子上的煤油灯,却被温软身躯扑了满怀。林静言发间茉莉香混着硝烟味,颤抖的指尖抚上他眉骨:"要是明天......"
爆炸声震碎玻璃,探照灯扫过街道。周文渊抓起手枪将她按在墙角,子弹擦着耳畔飞过时,他咬住她耳垂说:"等天亮了,我带你去霞飞路买蝴蝶酥。"
攻城炮火映红半边天。林静言猫腰穿过残垣断壁,怀里的城防图烫得心口发疼。周文渊正在钟楼制高点接应,忽然瞥见三个黑影摸上楼梯。她毫不犹豫地朝反方向跑去,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声响。
"站住!"子弹擦过旗袍下摆,林静言纵身跃入苏州河。春寒刺骨的河水漫过头顶时,她恍惚听见周文渊在喊她的名字。
三个月后,她在皖南农家院收到密信:周文渊已调往东北剿总。房东大娘抹着眼泪说:"那后生在你昏迷时守了七天七夜,走前在枣树下埋了个铁盒。"
铁盒里躺着半块龙凤玉佩,系着褪色的红绸。林静言对着晨雾中的远山戴上玉佩,冰凉的玉贴着心口,像他最后那个未完成的吻。
1989年清明,林静言在周庄双桥边看见那个背影。藏青中山装,鬓角微霜,连扶眼镜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她踉跄着追上去,却见转过来的脸孔带着陌生皱纹。
"您认识周文渊?"老者掏出同样半块玉佩,"我是他弟弟文澜。大哥临终前还在翻战地日记,说有个姑娘爱吃城隍庙的梨膏糖......"
细雨打湿石阶,林静言摸出贴身戴了四十年的玉佩。两半古玉在茶楼木桌上严丝合缝,雕镂的并蒂莲在烟雨中徐徐绽放。檐角铁马叮咚,恍惚又是那年阁楼上的风铃。
茶楼雕花窗棂漏进细碎雨丝,林静言摩挲着合为一体的玉佩,冰裂纹路里沁着经年血痕。周文澜从公文包取出牛皮笔记本,封皮上"行军札记"四个字已褪成暗褐色。
"大哥在朝鲜战场冻伤右手后,改用左手写字了。"老人指尖抚过扉页钢笔画,雾霭群山间隐约有个撑油纸伞的背影,"你看这落款日期——1953年停战协议签订当天。"
林静言颤抖着翻开内页,泛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茉莉花瓣。钢笔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今日在平壤郊外见到穿月白衫子的朝鲜姑娘,恍惚又见她在阁楼梳头。军医说我弹片入肺恐时日无多,惟愿能葬在看得见长江的地方。」
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镜,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最后..."
"大哥是听着《夜来香》咽气的。"周文澜从怀表夹层取出半寸照片,硝烟弥漫的战壕里,消瘦的军官对着镜头微笑,胸口挂着那半块玉佩,"临终前他攥着这照片,说对不住你。"
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林静言忽然起身推开雕花木窗。四十年前浸过苏州河水的关节隐隐作痛,春雨中的双桥宛若水墨,石阶尽头缓缓走来穿藏青中山装的老人,白发间别着木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