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千年的中国书法历史进程中,欧阳询无疑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宗师级人物。他生于南朝陈武帝永定元年(557),卒于唐贞观十五年(641),享年84岁。欧阳询楷书法度严谨,笔力惊绝,世无所匹,被誉为唐人楷书第一。他不仅以卓越的书法成就名标青史,同时也以理论建树在整个书学史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本文旨在通过对欧阳询所处特殊时代背景的研究,联系其生平经历、书学思想、创作实践,以及对初唐书法的影响和历史贡献等,探讨欧阳询如何融合南北朝书风,并在初唐“尚法”体系的构建中发挥其先导作用。
一、初唐书法及其社会背景的特殊性
李渊父子于隋大业十三年(617年)末攻入长安,后(618年)改国号为唐,建立起一个比汉王朝还要强盛的大唐帝国。至唐太宗李世民继位时,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天下归心。唐高祖李渊在其末年,确定了唐朝政治制度的基本框架,为其后大唐盛世的形成打下了基础。在此背景下,以武力荡平寰宇、以文治治理天下的唐太宗“大兴文教,扩展教育领域,正式颁行科举制度,以经术与文才选官……”(汤一介、李中华主编《中国儒学史·隋唐卷》)。与此同时,唐太宗还在宗教、艺术等领域实行开放政策,大力吸收外来文化,促进了唐代文化艺术的高度繁荣。太宗在繁忙的政务之余,仍留心于翰墨,平生尤其酷爱王羲之书法,他书艺既精,识见亦高,有《温泉铭》《晋祠铭》书作及《笔法诀》《王羲之传论》等书论传世。张怀瓘称赞其“翰墨之妙,资以神助”。
由于科举制度在选取官吏时,既取其“文理优长”“言辞辨正”,同时也将书法作为法定考试科目,要求“楷法遒美”,因此形成了“既以书为艺,故唐人无不工楷法”的局面。不能工楷法者,纵使笔底文章锦绣,也免不了最终落榜的可能。一手好字成为选拔人才的刚性指标,决定了士人的前程,自然也就成了天下读书人必须配备的“公共才能”。这一举措既是以国家的强大力量来推动了书法的发展,也是唐代楷书最终能够成为书史巅峰的一个最重要因素。
初唐书法,上承魏晋南北朝,下启宋元明清,在整个中国书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标志是出现了很多楷书大家,具体而言,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即为其中代表。此外,还有于立政、高正臣、魏栖梧、欧阳通、王知敬、敬客等皆为一时之选。欧阳询作为高标千古的初唐楷书宗匠,其人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陈、隋,而其书艺则光显于初唐,可以说是隋、唐书风承前启后的代表性人物。他的书法风貌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且对后世书法的发展也具有非常深远的重要意义。
欧阳询《化度寺邕禅师塔铭》(局部)
二、欧阳询书法的师承渊源
中国书法从魏晋以来,钟繇、王羲之一脉历来被视为书学中的正统书风,不受其书风影响而另辟蹊径者绝少。张怀瓘《书断》认为:“(欧阳询)真行之书,虽于大令,亦别成一体。”郑真题《化度寺碑》称:“(欧阳询)得王羲之笔意,而险劲瘦硬,自成一家。”尽管前人认为欧阳询“得王羲之笔意”,但后世学者尚有否定欧阳询取法“二王”之文论。对此,我们来看看他在《用笔论》中的一句话:“……至于尽妙穷神,作范垂代,腾芳飞誉,冠绝古今,惟右军王逸少一人而已。”从这句话可知王羲之在欧阳询心目中的崇高位置。如此推崇王羲之,欧阳询不可能抗拒对其书法的学习与借鉴,只是欧阳询学王并不死守王法,而是糅北风入王法,更多地掺入了己意。另外,据窦臮、窦蒙《述书赋并注》记载:“欧阳询,长沙人,纥之子,幼孤,陈中书令江总收养。书出于北齐三公郎中刘珉,官至率更令,太常少卿。”《宣和书谱》记载:“……珉喜草隶,遂能一洗俗学之谬。远追羲之,颇得其法,落笔佳处,往往凌轹古人,至作草书益胜,乃复名世。论者有‘海岳高深,青分孤岛’之比。且珉独能振起一时末习之学,以至于此,遂为有齐一代名书之流……”一洗俗学,远追羲之,“名书之流”的刘珉,其超凡的书艺水平于此可以想见。欧阳询师从出于北齐三公郎中的刘珉学书,刘氏书风自然为其融合南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再者,仔细比较欧阳询书法,其楷书与隋碑中的《苏孝慈墓志》《董美人墓志》有着明显的渊源。这两个碑共同的特征是笔法劲利、结体严谨、章法缜密,给人以清雅婉丽、神采飞动之感,俱为隋碑中的精品。从这两个碑的书法风貌来看,可谓上承北魏旧制,下开唐代新风,由此推测,欧阳询无疑对于南北朝碑帖以及上承北魏风规的隋碑,皆有广泛深入的研究与学习。
《苏孝慈墓志》(局部)
三、欧阳询书论与楷书法则及其规范的构建
欧阳询著有《八诀》《传授诀》《用笔论》《三十六法》等书论,其中,《八诀》中“分间布白,勿令偏侧……肥则为钝,瘦则露骨,勿使伤于软弱,不须怒降为奇。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欹正。筋骨精神,随其大小。不可头轻尾重,无令左短右长,斜正如人,上称下载,东映西带,气宇融和,精神洒落……”不但道出了他本人的书法追求,而且完全就如同其代表作《九成宫醴泉铭》的创作感言。尤其“斜正如人”一说,蕴含深刻的辩证思维。《八诀》不仅仅是技巧的总结,更是对艺术精神的追求,其内容虽与卫夫人的《笔阵图》相似,但却可与欧阳询本人的书风互为印证。《三十六法》虽然很难确定是否为欧阳询所作,但以其毕生的书法实践和杰出成就来看,能写出类似的书论或者本来就撰写过类似的书论亦绝非不可能。《三十六法》中的“排叠”“避就”“穿插”“向背”“偏侧”“相让”“补空”“意连”“增减”等,对汉字结构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和总结,体现了欧阳询对汉字结构的深刻认识和理解,更展现了他对书法美学的独到见解,给人感觉既具体而又不失灵便的哲思,既为后世书法家提供了宝贵的理论指导,又为楷书书写法则建立了一整套的审美标准。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局部)
四、欧阳询融合南北朝书风的实践与探索
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充满动荡与变革的时期,彼时南方和北方政权更迭频繁,民族融合加剧,文化艺术也体现了民族交融与演变的态势。集中于长江以南地区的南朝虽先后历经宋、齐、梁、陈四个朝代,但社会相对安定。而在中国北方,拓跋鲜卑氏逐步剪除各个割据政权,结束了十六国时期的分裂混乱局面,拓跋鲜卑建立的魏国,史称北魏,又称后魏。后来,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再后来东魏为北齐所代替,西魏为北周所代替。历史上总称这五个王朝为北朝,由此形成南北朝同时并存的对峙局面。
值得注意的是,此一时期,并不因这种对峙分裂的局面而使文化艺术形成隔膜,与此相反,悠久灿烂的华夏文明对为异族所据的北朝社会有着非常强大的吸引力。尤其是北朝君主在此过程中,积极推进汉化进程,加速了各少数民族的社会进步。“至北魏孝文帝,则已举其族而自化于汉族。”(见吕思勉《中国通史》第三十六章《南北朝的始末》)处在此文化无隔膜的时期,欧阳询的书法融合多方势所必然。从魏晋南北朝到隋朝,楷书经过300多年的历史演进与新变,形成各种各样的风格面貌,到唐代开国时,实际已逐渐趋于成熟。南朝书多姿媚而乏雄强,北朝书多雄强而乏其韵,要将风格截然不同的两种楷体整合并非易事,然而,欧阳询却显示出极擅取舍和融通的本领。首先,在笔法上,欧阳询继承了南朝以“二王”书风为主的流美与精致,也吸收了北朝书法的刚健与遒劲,同时还可见其吸收并保留了隶书的某些笔意,其笔法精工又不失整体气象,使作品既具南派书法的雅意,又具北派书风的雄浑壮丽。其次,在结构布局上,欧阳询极具匠心地运用南北朝书风的特点,形成既有南朝书法的灵便之致,又蕴含北朝书法强悍雄奇的独特书法风格。这种风格的具体表现就是用笔精密工妙、点画刚劲,字法上中宫收紧、险中求稳,布局上疏密有致、首尾贯通。其书既重骨力又不失灵动,既有巧思又不着痕迹,终以险劲刻厉而成自家风貌,达到了法意兼容、质妍互重的艺术效果,被世人称为“欧体”,又称“率更体”。
五、欧阳询对初唐书法的影响与历史贡献
欧阳询在初唐书法史上的影响,不仅体现在他的书法和书学思想中,更体现在他对唐代书法艺术发展的推动作用上。与中唐崇尚圆润丰肥、雍容华贵,以“丰腴”为美有所不同,初唐书法普遍以“秀骨清相”为风尚。以欧阳询为代表的初唐诸家,总体感觉皆予人以“骨气凌厉”之感,其书风虽然与中唐颜真卿、柳公权那种气势磅礴、体势饱满的“盛唐气象”有很大的不同,但颜、柳等人都曾受到欧阳询楷书的启发和影响。而被刘熙载称为“唐之广大教化主”的褚遂良,亦曾因其父亲褚亮的关系而得到欧阳询亲授。此外,据《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三》记载:“褚遂良亦以书自名,尝问虞世南曰:‘吾书何如智永?’答曰:‘吾闻彼一字直五万,君岂得此?’曰:‘孰与询?’曰:‘吾闻询不择纸笔,皆得如志,君岂得此?’遂良曰:‘然则何如?’世南曰:‘君若手和笔调,固可贵尚。’”从这段对话可知欧阳询在与他齐名的虞世南心中的分量。《旧唐书·本传》称欧阳询之书“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一个时代的风气总是被其中的杰特之士所引领,初唐的楷书普遍“瘦硬”,甚至引得身处盛唐的杜甫,因怀念初唐书风而喊出“书贵瘦硬方通神”的名句,不能说与“初唐四大家”之一的欧阳询没有关系。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欧阳询的书法艺术成就在被世人推举的同时,其书法观对后世书法理论的构建和完善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清代梁巘《评书帖》认为:“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唐代书法所谓的“尚法”,主要指的是楷书,而草书、行书因其可变因素多的特点,似乎并没有那么多规定的“法”。唐代书法为什么要追求法度?这与本文上篇提到的科举考试密切相关,因为只有法度才能直观地评判书艺水平的高低。民国陈彬禾说:“晋人尚逸,宋人尚意,俱无绳墨可寻。唯唐人尚法,法则无可隐遁耳。”在五种书体中,之所以说最能体现森严法度的是楷书,是因为楷书的横平竖直、提按顿挫、一点一画之间均有规矩可依凭,这也是楷书在初唐能得到极大发展的原因所在。唐代书法以“尚法”为其时代的审美特征,而走到时代前沿的欧阳询,以其书法观念及其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精严矩度,成为“法”的标志性人物也是势所必然。
谈到初唐书法,后人每以“欧虞”并称,对二人书法高低也多有不同说法,这既涉及艺术评判相对复杂的新与旧、破与立的问题,也涉及审美风尚的问题,更关系到短期评价与历史审视的问题。就二人作品来加以具体分析,妙得王羲之七世孙智永传授的虞世南之书,高格雅调、气象平和,其“妍妙优雅”的风姿呈现出的是一派圆润遒逸、内含刚柔的“江左风流”,可以说更多的是对“晋韵”以及对“二王”法的把握和继承;而从风格的领异标新而言,欧阳询的森然傲岸、骨健筋强、端庄如庙堂朝臣的面貌,则更能代表初唐楷书风范。
欧阳询《皇甫诞碑》(宋拓本,局部)
唐人崇尚阳刚之美,推重“大丈夫气”,于书法则看重“骨力”。唐太宗李世民《论书》云:“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欧阳询的《虞恭公温彦博碑》《皇甫诞碑》以其刚劲挺拔、端庄凝整、清朗秀丽、力量强劲的特点,严格遵循法度规范,注重笔法的精妙运用,分别被后代书家奉为“百代模楷”“学唐楷第一必由之路”。而他在75岁高龄时所书的《九成宫醴泉铭》,更是被誉为正楷“翰墨之冠”,同时也成为唐代“尚法”书风的最好范本。他的作品对后世书法艺术的审美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其精巧严谨、矩度森严且极富变化的结字方式在当时可谓达到了极致。当然,与颜真卿等人的楷书相比,由于其楷法太过完美,几乎没有可变的余地,以致后世凡死学其书不善变通者,却是难以取得大成。明人赵宧光《金石林绪论》认为:“欧阳询结构第一,似过其师,方整严肃,实难步武。学者须透其一着,始可得力……”此说于学欧者不可不知。
概而言之,欧阳询作为南北朝书风融合的先行者,其书法艺术成为连接南北朝与初唐书法的重要津梁。初唐是中国书法风格转型的关键时期,欧阳询以其超人的胆识、自身的实践,推动了书法的创新与发展。在初唐尚法体系的构建中,欧阳询取得的成就,不仅体现在自身达到的艺术高度,更在于他为楷书法则建立并完善了一整套审美标准。他通过自己的书法创作实践,展现了“欧体”在楷法法则上达到的极限魅力,同时通过《三十六法》《用笔论》等理论著述,为中晚唐书法家的“尚法”提供了宝贵的理论依据。欧阳询的实践与理论对于后世书家循法度而探书道之秘境,无疑有着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为此,以笔者旧作《赞欧阳询》一诗作结:
端严气度阵堂堂,劲骨丰肌字字刚。
若论大唐真楷法,人工极处是欧阳。
(漆钢,中国书协理事、行书委员会副主任,重庆市文联副主席,重庆市书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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