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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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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侣之鹤
李晓君
一
轻盈、透明、澄澈、变幻……多少年以后,我从北方漫游归来,发现秋云属于北方,夏云属于南方。秋云是和某种辽阔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夏云则不然,它有一种亲密和肉欲的成分,试图拉短距离。夏云是挥手之间,可以触摸到的葛衣或霓裳,是某种情绪的酝酿器,或哭或笑,或喜或悲,或妩媚或阴霾。这是南方最美丽的事物。
我出生的永州,在古长沙国以南,在这里,我见过夏天最漂亮的云彩。这云连绵而去,在相去二百里的衡山,幻化为千百种颜色,如同繁复的经文,在传抄、吟唱。衡山住着一个禅师,号怀让,他有个师兄叫行思,驻锡衡山以东五百里的青原山。怀让弟子道一,俗姓马,往来江西,在南昌创立“洪州禅”,行思弟子希迁,俗姓陈,来到南岳石台结庵,创“石头禅”。江湖数百里之间,禅风之盛,前所未有。我就出生在这慧风禅雨之乡,耳濡目染,与禅结下一生不解之缘。
唐代书法家怀素
十岁那年,我突然萌发出家念头,双亲怎么都拦不住。我曾在帖中称自己:“猛利之性,二亲难阻。”尽管父母唉声叹气,但我决心已下,定难回头。我性格中刚狠和要强的一面,既受潇湘大地风习影响,也来自某种难以说清的遗传。家乡永州零陵有大小禅寺十数座,我在离家较近的书堂寺做了小沙弥,法号怀素。父母悲伤,仿佛我是拆骨还父、割肉还母的哪吒,从此了断尘缘。其实,并非完全如此。我选择出家,也许潜意识里受了伯祖父惠融禅师影响,他一手欧阳询体书法几可乱真,在永州名气很大。在我懵懂的意识里,伯祖父就是我未来理想的样子。因此,或许这样说更符合我当时的心意:我出家为假,想当书家为真,而伯祖父为我指出了一条可能的路径。这自然是无法与父母道清的。惠融禅师成为我书法启蒙老师。当我开始获得一些书名,乡里人便以“大小钱师”称呼这一对爷孙俩。
我俗姓钱,曾祖、祖父都曾做过县令。母亲姓刘。我生在一个温馨、平常但并不贫困的书香之家。因而选择出家,并非某些后人臆测的那样,基于家境贫寒的原因,母亲不得已将我托付佛门——毕竟,在我朝,随着国初太宗皇帝制定的国策,利于佛教的发展,甚至寺院经济一度还颇为可观,为生计故,选择出家亦不失为一个选项。
我自认为是个眉清目秀、聪明有灵气的孩子。自读书识字始,晋人陶潜那首诗《四时》,便过目难忘:
春水满四泽,
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晖,
冬岭秀孤松。
我在书堂寺学佛念经之余,抬头仰望天空,夏云多奇峰——这句子便映在天空,如佛家偈语般充满暗示意味。当我名动寰宇,每被人问起师承,便以“夏云奇峰”答之。这绝不是故弄玄虚——与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得书法神采,道理是一样的。
后来陆羽回忆说:“怀素疏放,不拘细行,万缘皆缪,心自得之。”我承认不无道理。我“疏放”“猛利”的性情不符合僧人修行的一般标准,它更靠近一个艺术家人格。所幸这点,我自小就非常清楚。我的理想不仅仅是成为一个伯祖这样的书法家,更是要比肩本乡的书法巨擘——欧阳询。潭州临湘南朝陈黄门侍郎欧阳纥之子欧阳询,书风直接王右军,法度严谨、中宫内收,刚柔并济、端庄典雅。他与虞世南一起在朝廷弘文馆教授书法,成为我朝宗师级人物,并开创出自家书风,学者如潮。
我虽从伯祖那学得欧阳询笔法、字法,但坦率地说,“欧体”并非我理想中的书法形态。我天性充满着烂漫、自由、不羁的因子,它常常导引我离开纸面,将笔毫触及壁墙、器皿、桌椅,只要貌似平整、光滑的地方,都能引起我书写的冲动。我沉醉在柔软笔毫带来无尽挥洒的乐趣中,从那变化莫测的摆动、缠绕、扭曲的线条营造的迷宫里,探索一个难以明之的存在。
草书,如同夏天放牧的云朵,出现在我想象的天空。在我全力探索书法艺术的同时,经禅功力也与日俱增,不仅熟读经典、懂得梵文——甚至达到了能翻译佛经的水准——钱起说我“能翻梵王字”(《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但还是不能为书堂寺的和尚们所容忍,于是便回到了家中。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拥有万株芭蕉树,在那阔叶铺排的绿之海里,我像一条自由的鱼,又像一只飞翔的鸟,还像一朵轻盈的云。我在梦中唯一做的事,便是满足无尽的书写欲。幸福几度让我晕厥过去。梦醒以后,立马付诸行动。并非担心家中的纸不足以支撑书写的需要,而是那个绚丽的梦让我着迷,仿佛只要我将美梦变为现实,成为一个人人皆知的书家,便亦水到渠成一样。我在自家屋的四周植满了芭蕉——这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转而成了一个虔诚的居士,吃斋念佛,比我还要精勤。我给自己的住处取了个斋号“绿天庵”。
在光滑的芭蕉叶上书写并非易事,虽然亦有人“自剪芭蕉写佛经”(戴叔伦《赠鹤林上人》),但我明白真正锋利的剑是木剑,非禅家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在芭蕉叶上写字,对笔性的要求很高。有时我在室内,突发写字的欲望,便指掌画地。为此想出一个办法,在木板和木盘上刷上深漆,可以反复书写(墨色随时能洗去),久而久之,柔软的毛笔,如有金刚之力,将木板和木盘给写穿了。经禅和笔翰,两者相辅相成。我在书写中,不断谛悟到禅的玄机,而在参禅之中,又不断获得书写的启示。
伯祖和我接受的佛学,出于六祖慧能的南宗禅。在湖南、江西两地,是他高足行思、怀让禅学传播之域。行思,俗姓刘,其远祖为西汉长沙定王刘发(或楚元王刘交),与我母家远祖一脉同出。当年行思从吉州去广州曹溪参礼六祖惠能。问祖:“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什么来?”师曰:“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师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深为六祖器重。
南宗禅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给佛学带来全新的变化。于是,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无非三昧妙道。甚至,多年后临济宗祖师义玄禅师,为反对偶像崇拜,喊出“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这样振聋发聩的话来。
我也许向往这种“透脱自在”的境界,甚至开始喝酒吃肉。因为人疏放,不拘细行,又广泛地与酒徒词客交往——以至于被人形容为“一日九醉”,于是,“狂僧”的名号不胫而走。
二
当世人鞠躬作揖,如同佛教徒流连于教义经典,那种外在形式的陈法,无法掩饰空洞的精神实质。祖师慧能是主张舍离文字义解,直澈心源的,这种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说:“心量广大,遍周法界,去来自由,心体无滞。”
我喝酒吃肉、无视佛家戒律的举止,以及独特的草书艺术,在湖南七郡——长沙郡、衡阳郡、桂阳郡、零陵郡、连山郡、江华郡、邵阳郡,引起很大的震动。我足迹所到之处,名门大户都以求得我的墨宝为幸事,他们刷白墙壁、拿出好酒,等待我的光临。永州刺史王雝,听说治下出了个这样的人物,高兴地邀我到府衙相见,并为我写下赞诗《怀素上人草书歌》:“我牧此州喜相识,又见草书多慧力。”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对于我书写之速、字态之美,他有过传神的描述:“忽作风驰如电掣,更点飞花兼散雪。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
乾元二年(759年),我二十二岁。诗人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东返经江夏,前往岳州探望旧友,畅游洞庭之后,赴零陵游九嶷山。九嶷山是舜帝葬身之所,诗人登临之后,写下诗篇《悲清秋赋》:“登九疑兮望清川,见三湘之潺湲。水流寒以归海,云横秋而蔽天。”气象极大。那一年李白五十八岁。很快他听说这么一个“狂僧”的存在,自然引起兴趣。诗人气质中是有着强烈“狂”的因子的,于草书,有着格外的偏好。对我这个后辈,他可谓相见恨晚,几天的相处——我愿意说,那是个灿烂的秋日黄昏,在一场不可避免的酒宴后——“十杯五杯不解饮”,我抓起毛笔,去为一个人展现所有的才情,转眼间,笔毫扫尽千张纸。
显然,我的书写,激起诗人强烈共鸣,仿佛出于唱和的需要,他在墙上一挥而就,写下这首《草书歌行》: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
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
浑脱舞。
一个矛盾在我身上体现。在我的信仰世界里,要通过制止语言,去达到禅的顿悟境界。而在书法艺术上,却渴望借助文字,来对它进行赞美。
李白来到永州,还为了看望被贬为永州司户的卢象。在对待我的态度上,卢象显然与李白是一致的。他为我写下草书歌,有“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之句。
唐代诗人戴叔伦
诗人戴叔伦任湖南转运留后,与我数次相见,也留下《怀素上人草书歌》,诗中有诗句:“忽为壮丽就枯涩,龙蛇腾盘兽屹立。驰毫骤墨剧奔驷,满坐失声看不及。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将我书写迅疾之状描绘得可谓逼真。国初以来,在太宗皇帝倡导下,王羲之书风笼罩书坛,成为唯一标准。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将逸少书逐步地陈法化,乃至于形成一种缺少晋人活泼之气的院体。对此风气,张怀瓘曾不满地说:“逸少草有女郎材,无丈夫气,不足贵也。”戴叔伦说我“古法尽能新有余”——他亦工于书法,其书笔画疏瘦婉丽劲疾,我的书法,让他看到了张旭的影子,乃至于张旭草书中所缺乏的禅味,不禁称赞它“始从破体变风姿”。
其后,我又分别拜谒窦冀、鲁牧、朱遥、韦陟等名公,像一只孤鹤,手持法器锡杖,四处游历。“秋毫茧纸常相随”——我的行囊中不缺少笔和纸,为我写下赞诗的名公大家不下三十余人。他们留下“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狂来纸尽势不尽,投笔抗声连叫呼”;“笔下惟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走”等精彩纷呈的句子,我都一一装在箱箧。
当我有一天,终于对三湘大地的游走感到厌倦,所到之处,家家户户的屏风、墙壁,都如同捕梦者的夜晚一样被我占领,于是,决定“西游上国”,到长安去。我的路线与大多数往南走,去往江西、湖南的僧侣不同,他们踏上南宗禅重镇,亲谒江湖传说的高僧大德,接受他们的耳提面命。我则相反,像一只无侣的孤鹤,逆流北上,去拜访书界名公、目睹前人留下的珍贵书迹。
我获得一个契机,那便是礼部侍郎张谓任潭州刺史。此公清才拔萃,性嗜酒,乐意湖山,与我可谓意气相投。此时我居住在长沙,与他过从甚密,我的草书和狂放不羁的性格,为他所激赏。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与以往不同之处,它以鼓励的眼光来看到那些新异、独特甚至冒犯的新生事物,并把它吸纳进来,成为自己气质的一部分。相当一部分有眼界、胸怀和学养的人物充当了这一潜在的鉴赏家和园丁。张谓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如果没有他,或许我之后的书学之路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我在草书《自叙帖》中三次提及他的赏识,可知充满感激。
当张谓奉诏回京,便携我一同北上。任华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中直言:“狂僧狂僧,尔虽有绝艺,犹当假良媒。不因礼部张公将尔来,如何声名一旦喧九垓?”此言不虚。
我很快成为京城津津乐道的人物,用“轰动长安”来形容并不为过。按任华的说法是:“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癫狂。”
我在长安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书名,得见钟繇、二王等前人遗迹,眼界大开,甚至见到了素不谋面的远亲堂叔钱起。钱起吴兴人,以诗名闻天下,为“大历十才子”之首。当我在长安滞留五年,准备回乡时,他为我赋诗送行:
释子吾家宝,神清慧有余。
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
远鹤无前侣,孤云寄太虚。
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
三
一种欲望得到满足后,空虚感便不期而至。我在长安,所到之处,受欢迎程度,远超出我想象,这让我满足的同时,也产生了许多思虑。我参与了许多众人围观的书法表演,赢得了普遍的喝彩与赞誉,诗人纷纷献上赞诗,以目睹我的书写“奇观”为乐事。我热爱书法艺术,为求得书法真谛而殚精竭虑,人们为我的书艺喝彩、称赞,我欣慰于才情和努力没有被辜负,但这与我执着追求书艺是两回事。
我依然认为自己并没有达到与古人比肩的程度,即便离前人张旭还相差甚远。因此,当朋友们欲在兴善寺举办一场书会,向我发出邀请时,我委婉地拒绝了,说:我在长沙多食鱼,而在长安多食肉,又因狂放举止为一些俗人所讥笑,身体不适,等恢复健康以后再参加。
东都洛阳,其文化之盛可与京都媲美。因此我特意绕道东行,想一睹文化遗迹,拜访名公巨擘,提升眼界。
邬彤便是我想拜见的人物。我既恨不能与张旭同时,若能与其弟子邬彤相见,求教书法,也算是弥补缺憾。邬彤,钱塘人,曾在京师任金吾兵曹,得张旭口传心授,书法功力甚深。此外,还有一层关系将我们联系起来,便是,我们的母亲都出于刘氏家族,他母亲是我表姨,他是我表哥。
我在邬彤处学书一年有余。这位沉默寡言的远亲,讷于言辞,仿佛总是处在睡梦中一般。但有时又冷不丁来一句,仿佛一株植物穿透千年陈腐的泥土,绽开出人意料的花朵。
有一天半夜,他突然坐起,对我说:草书的“古势”很多,只有王献之草法最为独特。太宗皇帝对小王草书有过一个形象比喻:如凌冬枯草,寒寂劲硬,不置枝叶。
这不正是我向往的那种削肉剔筋,骨气森然,如进入佛家“三昧”境界的草书面目吗?
又有一次,邬彤对我说,先师张旭曾私下对他说了八个字:“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典出南朝文人鲍照《芜城赋》)我反复琢磨这句话,并努力师法这一自然情状,草书有了很大进步。
我听完此言后,默不作声,突然激动地大叫数声:“得之矣!”
我与邬彤的交流,仿佛回到了南方禅院,两个和尚证悟的方式。
我从夏云奇峰悟得草(书)无常势,随风变化,而“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可说是对其更深入、细腻的譬喻。
临别之际,依依不舍,他说万里之别,无以为送,这里几件东西割爱相赠。他拿出王羲之《恶溪帖》、王献之《小王帖》《骚牢帖》三帖,可以看出这几件法帖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他不吝相赠,对我又意味着什么。我感动涕泣。陪我走完一程后,他不忘交代最后一句话:草书的竖牵笔画,应该像古金钗的脚一样圆活姿媚、遒劲有力。
在洛阳,我意外遇到了慕名已久的颜真卿。颜公曾师事张旭,被收为入室弟子,得其亲传。与邬彤可谓同学。偶逢颜尚书,对我来说,是一次重要的人生际遇。颜真卿人品气节和书艺,当朝第一。我在《藏真帖》中云:晚游中州,所恨不与张颠长史相识。近于洛下,偶逢颜尚书真卿,自云颇传长史笔法,闻斯八法,若有所得也。“颜尚书”三字奇大,在字行间显得非常跳脱,足见我激动之情状。
颜真卿说,草书之法除了老师传授之外,还须自己意会体悟,我的老师张旭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之外,见公孙大娘剑器舞,方领悟了草书低昂回翔之状。不知邬彤可曾向你说过他对草书的理解是怎样?
我说,邬师认为草书竖牵应似古钗脚,才能写出它的妙处。
颜真卿听了微笑不言,此后几个月不再与我谈论书法。
正待我羞恼难耐,欲告辞而去时,颜公突然说,你竖牵学古钗脚,觉得屋漏痕怎样?
我如醍醐灌顶,抱着颜公的脚大叫数声。
——破屋壁间之雨水漏痕,其形凝重自然,这不正是草书笔法的奥秘吗?
颜真卿又徐徐问我,你自己又有什么草书心得?
我说,贫道观夏云多奇峰,因风变化,乃无常势,其状重若崩云,轻如蝉翼,便刻意学之。又看到墙壁裂开形成的纹路,自然奇妙,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
颜公听了感叹地说,噫,草书深奥玄妙,历代不乏高人,只是你的高见我还真是闻所未闻啊!
《怀素上人草书歌序》楷书(局部) 颜真卿
当我趁机提出,请他为我收集的名公所作赞诗作序时,长我十六岁的颜公欣然应允,写下《怀素上人草书歌序》:
开士怀素,僧中之英,气概通疏,性灵豁畅。精心草圣,积有岁时,江岭之间,其名大著。故吏部侍郎韦公陟睹其笔力,勖以有成;今礼部侍郎张公谓赏其不羁,引以游处;兼好事者同作歌以赞之,动盈卷轴。夫草稿之作,起于汉代。杜度、崔瑗,始以妙闻;逮乎伯英,尤擅其美。羲、献兹降,虞、陆相承,口诀手授,以至于吴郡张旭长史。
虽姿性颠逸,超绝古今,而模楷精详,特为真正。真卿早岁,常接游居,屡蒙激昂,教以笔法。资质劣弱,又婴物务,不能恳习,迄以无成。追思一言,何可复得。忽见师作,纵横不群,迅疾骇人,若还旧观。向使师得亲承善诱,亟挹规模,则入室之宾,舍子奚适!嗟叹不足,聊书此以冠诸篇首。
四
我喝了那么多的酒,喝酒是为了去往那个无所拘束、心体无滞、透脱自在的禅定境界。我耽溺于名人对我书艺的赞颂,仿佛是个“我执”“法执”的入世者。那么多人用他们的想象力,去捕捉我书法的“迅疾骇人”和“奇形怪状”,他们赛诗似的,一个比一个用更长的文字,表达目睹的“奇观”,以文字形塑一个巨大的语言存在。这个存在闻所未闻,甚至在张旭那里也难觅其踪。它们脱胎于张旭,但与张旭的草书,又是全然不同的东西。我只有收集那么多的文字,用这庞大、精妙的诗歌建筑,来证悟一个“无我”“无物”“无法”的禅境。只有语言才能消灭语言,只有文字才能取消文字。当语言文字达到一定量级的时候,仿佛压垮文字骆驼的最后一个词,到达非语言的一边,破文字的相。
人们往往用“以狂继颠”,来形容我对张旭开创的狂草风格的强化和延伸。他们不知道,在本质上,我们的草书是完全不同的。这一奥秘,后世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一语道破:“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遣。”
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说:“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张旭的草书是靠强大的激情去驱动的,悲喜的强烈情感,是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创造的旷野。而唤醒情感的,是酒,酒在张旭那里,是抵达艺术境界不可或缺的媒介。而我,只有排除所有情感,真正进入无我状态中,才能将寄寓我所有感知的一切,通过线条呈现出来,在这里,酒发挥着去情、驱逐情感、排遣语言的作用,它帮助我纵然一跃,超越语言之树,抵达虚无之境。
张旭的草书偏肥,我的草书偏瘦。张旭的草书粗犷,在纸上按压的痕迹明显;我的草书瘦劲,线条粗细均匀无顿挫。我的线条龙蛇奔走、枯藤缠绕,这些匀速展开的线条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没有低昂回旋之态,也无高低起落之致,仿佛不悲不喜,不言不语,一颗自由空灵的心在物我两忘中任意驰骋。
正如他们描述的那样,我的书写速度“迅疾骇人”,笔毫仿佛脱离语言文字的快马,去制止文字之相的生成,一个字分娩出下一个字,又以肉眼不能看清的速度,将前面的字取消,“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人们并没有在舞蹈般的书写中,感受到节奏、情绪、力量,带来的视觉和心灵冲击,只有“满座失声看不及”的线条在快速奔跑,仿佛以心传心、心心相印的刹那觉知,在念起念灭之间,到达无染、无着的空无。
我创造出一种游丝连绵的写法,把字的笔画和独立的字重新组合成一个抽象的空间。“影影绰绰”,便是草书字势美、章法美的一种形象表达,它“豁然心胸、略无疑滞”,物我同化,物我两忘。“温柔”或可以“慈悲”观之,总之寄寓着我对天地万物的看法,也饱含我对书法的理解。
后世《全唐诗》收有我两首诗。其一《题张僧繇醉僧图》:
人人送酒不曾沽,
终日松间挂一壶。
草圣欲成狂便发,
真堪画入醉僧图。
我的题画诗,何尝不是内心的写照。松间鹤唳,带着远离喧嚣世间、独自在冥漠孤寂中舞蹈的出世感,然而,我的生活却造成积极入世的假象:喝酒、食鱼、吃肉、品茗、食笋,在佛的戒律与俗世的欢娱间,来去自如,逍遥自在。我与王公大人、诗人词家、酒徒狂客互动频繁,但其实我又是超然于他们之外的。“万类之中,个个是佛”,不拘礼法,无喜无悲,我的草书便也摆脱前人的限定,和世间的看法,它真正到达一种人书俱老的澄澈、空灵之境。在我六十三岁所书《小草千字文》中体现得更加明显。
五
我回到了永州。一个词,从南方出发,抵达遥远的西北,这个词抛出一个巨大的弧线——像草书中的线圈——回到中宫的位置,这个词雪亮、轻盈,你不妨把它比喻成一只白鹤,无侣之鹤。
有时,我会想草书的意义——在超越实用之上的——一个热爱草书的人,本质上是一个陷入内心主义的独语者,假如楷书承担着宫廷庄重文书的起草、行书履行着书信交流工具职责的话,草书则坚定地走到世俗生活的背面,走到空无、禅、梦幻一边。除了草书家自己,并没有人真正理解草书的意义。因此,草书是作者向自己致敬的诗篇。那么多草书赞歌,除了献给前人张旭、我以及必然存在的后者,都无一例外地只是描摹草书的表相,而无法触及其实质。因此,草书,在此意义上是拒绝阐释的。如果一件草书能被阐释,说明它离真正的草书还有距离。
草书,就像一根针——西域有句谚语说得好:“针给无数人缝制好了衣服,自己却一直光着身子。”真正的草书,是剥去文字的外衣,语言的外壳,破除“我执”“法执”,去掉经验主义和文字遮蔽的,它不是到达明心见性的工具,而是其本身。
因为草书(也伴随禅),我得以真正看到这个世界。草书不能帮助我抗拒疾病、衰老、死亡,但是借助草书,我得以抵抗疾病、衰老、死亡带来的恐惧。草书,也和时间一样,呈现流动和不可逆的状态,在不同的时间段,草书构成了不同的意义。比如我很年轻时(不到二十岁),留下的草书杜甫《秋兴八首》,盛年书作草书《自叙帖》,到晚年书作《小草千字文》,它们显示了非同凡响的时间属性。草书不能帮助我像一个词语或一只鹤,飞到空中,相反,它只助力我像一只鼹鼠不断向内挖掘,深入到另一个无限但同时黑暗无边的世界中去。
在向内不断挖掘的过程中,我摆脱了日常生活对我的限定,也摆脱了他人对我的限定。但这个结果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自觉走入日常生活、走向他者的过程中,逐渐完成的“金蝉脱壳”游戏。
草书首先要摆脱情感的限定。在热情、喜悦、欢快,以及悲伤、忧郁、怀疑、绝望的人类情绪价值表中,文学和艺术充当了形象代言人——它们借助文艺家的妙笔生花,矗立在人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遥遥相看,虚实相生,鱼龙变化。甚至会有痴情的读者,目睹这一形象,而混淆真实世界与虚幻世界的界限,为一个虚拟的形象大放悲声,感动涕零,怒发冲冠。我的草书不处理这样的情感,它是一种无声的声音,没有形象的形象,就像多少年以后东瀛僧人所言的——“只手之声”。(义玄禅师的日本传人白隐禅师的公案:“两手相拍有凡声,只手之声以心闻。”)当停止两手相拍,升起的本心,充当了谛听万物声音的器官。真正的书法,便是无声诗、无情画、无我物。
同时,草书还要摆脱智力的限定。草书不是智力游戏——虽然智力充当了悟性的助产士,但它不是智力的产物,而是要取消机智、机巧、技法的羁绊,进入万法皆空的书写。《金刚经》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禅宗七祖行思也说:“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要登临到证悟的彼岸,靠船是到达不了的。
晚年,我回到了绿天庵,回到了少时做过的一个梦中。
李晓君,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时光镜像》《暮色春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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