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形文物在十二生肖中可能数量最少,不如来看看两件战国时的博局盘。这两件博盘里藏着不少还未被发现、讨论的蛇族,通过这两件来自先秦的器物,一可追忆蛇族的昔日雄姿,二可为破解博棋迷局提供一些思路。】
石博局上的蟠蛇纹
首先,介绍一下何为博局。它来自一种今已失传,但在战国到两汉非常流行的棋类游戏,“六博”(或称“博戏”)——这种游戏需要将投箸或骰子掷到“六”以获得最大优势——“赌博”的“博”也源于此。这种棋类游戏的棋盘即为博局,久而久之,博局也可以指代博戏本身。
游戏的流行,使得博局本身发生了图案化的转变,甚至因其祈福功能,成为一类铜镜的主要纹饰。外国学者将这种铜镜上的博局纹称为LTV纹(三种字母图案分别位于博局纹的四正四隅位置),本文也在一定程度上加以沿用。这固然说明博局纹饰驰名海内外,但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一个尴尬现实:后世的人们已经逐渐遗忘了这种棋类游戏的本来规则,也失去了对其原本棋局含义的认识。
所以,我们下面就要请出河北平山战国灵寿城中山王族三号墓出土的两副石博局棋盘。根据《战国中山国灵寿城——1975~1993年考古发掘报告》,“这两副六博棋盘为目前所发现的时代最早的棋盘。六博盘面上雕刻着上、下、左、右反方向相对的饕餮、虎、蟠虺纹组成的图案”。按照青铜学者马承源的观点,“蟠虺”就是蟠曲的小蛇。
河北平山战国灵寿城中山王族M3:217石博局(线描图) 现藏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和后世简化的博局不同,这两副石博局上非常丰满且特征鲜明的地纹,为我们探索博局的奥秘提供了可能。首先看M3:217石博局,从图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棋盘中央为一正方形石板,浮雕出四角对角斜交错线,划分为四个等腰直角三角形框,各角交点处均刻成圆形孔,三角框内浮雕出饕餮纹饰。这中心方块,可能称之谓六博棋盘中的‘将军座’。在此‘将军座’四边外的走棋位,则为一竖一横状”。
蟠虺纹(盘绕的蛇纹)就位于这“一竖一横”(也就是后来常见的T形棋道)及边上的L状矩尺形棋道周边。“将军座”上下左右,有四组蛇纹。每组四蛇或蛇颈相交,或身躯相交。
再看另一块M3:216石博局。和前者一样,这块博局的表面纹饰也由“饕餮、虎、蟠虺纹”组成,但左右位置的“一竖一横”就此消失,上下位置连L形棋道也被化简为一横。相反,在博局中央将军座的位置,出现了三道竖向的“丨丨丨”棋道,在其周边有规律地分布了八条蛇纹。虽然这八蛇有足,不是M3:217上看到的标准蛇形,但从头、足形象比较,与棋盘上的双身蛇纹无异,所以没有理由怀疑它们的身份。且从所处的位置看,它们与三道“丨丨丨”一同占据了棋盘最中心的方形区域,或者说就是将军座本身。
河北平山战国灵寿城中山王族M3:216石博局(线描图) 现藏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这两块中国最古老的博局上面的蛇纹都为偶数,其次都呈聚族而居之势。那么这两条线索能否为我们破解迷局提供合适的路径呢?
升维观察
由蛇纹提出的问题,还需要从蛇纹中寻觅,只不过要从二维调整为三维。
这次,我们要观察一件湖北江陵雨台山楚墓出土的彩绘木雕蟠蛇漆卮。卮是一种盛酒器,这件漆卮外表浮雕二十条相互蟠绕的蛇。其中盖上八条相蟠的蛇,四条髹红色,头部向上朝向盖顶正中;四条髹黄色,头部向下朝向盖沿四周。卮身外浮雕十二条蛇,其中有对称的长黄蛇与长红蛇各二条,还有八条粗短的黄蛇相蟠其间。
彩绘木雕蟠蛇漆卮,湖北江陵雨台山471号楚墓出土 现藏湖北省荆州博物馆
这件漆卮的确让人看得更加眼花,几乎完全分不清蛇首蛇身,不过从蛇首上看,与博局上的蛇纹倒有几分相似,而且从对称和聚族两点上也高度吻合。这种相似性或许能启发我们,博局上平面的蟠曲蛇纹有没有可能是一种立体造型的平面版本?
一锤定音的证据来自山西曲沃晋侯墓地出土的西周晚期晋侯壶。自出土以来,该器就以“盖顶横立山字形镂空捉手”与边缘八个山形提手而备受瞩目。比如,李零在《山纹考》一文中,通过比较晋侯壶和霸伯山簋等青铜器盖的造型,认为此类山字形立饰,就等同于字面意义上的山峰。
西周晚期晋侯壶,山西曲沃北赵村晋侯墓地八号墓出土 现藏山西省考古研究所
晋侯壶壶盖面
但我们的观察并不止于此,当我们来到壶盖的上方,以俯视视角进一步观察时,一幅隐秘的画面向我们解开了蛇纹的真相——在晋侯壶壶盖三峰上下两侧,各有四条盘绕方式相同的蛇纹(共八条),两两对称,好似三峰在两侧的投影:
中间二蛇颈部相交形成的环状结构与中央主峰对应。左右两侧单蛇则分别对应两边低峰。而更有趣的是,侧视视角下挺拔的三座镂空山峰在俯视视角下变成了三道短横(— — —)。
在晋侯壶盖面上的蛇纹和上述两块石博局上的蛇纹之间,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相似性。三者包含的要素几乎完全相同。最大的差别,仅仅是壶盖中间为“— — —”而棋盘中间为“丨丨丨”。
我们还可参考与晋侯壶相当接近的西周晚期颂壶。从颂壶盖面纹饰拓片中可以清晰看到一幅二蛇交蟠的画面。这是一种商周至秦汉器物上常见的造型,二蛇身躯中部交缠在一起,极似壶盖面二蛇交颈的画面。
西周晚期颂壶壶盖纹饰拓片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交拱成山
来自陕西扶风齐家村西周窖藏出土的几父壶,壶身从下到上三层波曲纹构图基本相同。其中壶身上腹部的纹饰最为具象,为一两条口吻部向下张开,身躯拱起,尾部相连的蛇纹。回看晋侯壶,其盖面立饰山形挺拔,为镂空的双层轮廓,与几父壶腹部纹饰同形,蛇(龙)纹交拱成山。
几父壶上腹部纹饰拓片
类似的二首共躯的蛇纹还可以参考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西周中期蔡侯壶。但我在这里更想给出另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案例——山西曲沃晋侯墓地8号墓出土的西周后期龙纹发饰人形玉佩。
这件玉佩主体为人形,前人称其“发饰为双龙纹组成,呈倒U字形,中间镂空,上端卷起形成一穿孔,下端二龙头至肩部”。但图中可见,玉人头顶与其说是一种发饰,不如称为冠帽更妥,而且该冠无爪,与几父壶身上的蛇纹相类。这件玉佩进一步证实,蛇族固然常伏地面,但蛇纹确常以立体形象交腾于山(顶)之上。
西周后期龙纹发饰人形玉佩,山西曲沃晋侯墓地8号墓出土 现藏山西博物院
博局与九州
从博局到漆卮,再到青铜器,我们看到了不少隐藏的蛇纹,但最终目的还是要回到博局本身。石博局上两两一组的蛇纹,其实是一种立体交拱形蟠蛇造型的平面投影版本。在古人浪漫的想象中,山体被形象化地描绘为逶迤的蛇躯。因此,才有了两块石博局上或位于中心位置,或居于四正方向上盘曲的蛇纹。至于它们所围绕的“丨丨丨”或“—丨L”形棋道,也是蛇形山体的俯视形象,即如我们在晋侯壶壶盖上所看到的那样。
建立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上,我们可以将M3:217划分为九宫格局。其中四蛇盘绕的“—丨L”棋道各为一山,合四山。四隅的一组饕餮、虎、双身蛇纹也是一山的不同侧面,合四山。中心画有对角线的正方形将军座还是一山,为四棱锥状山峰的俯视图。这四正四隅并中心框,合为九山,以象九州。
西汉漆绘博局。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 现藏湖南省博物馆
马王堆漆博局九宫格示意图
根据笔者的研究,博局表面纹饰的九州图示与更早期的商周青铜器整体造型存在直接的联系。可以说,就是一种九山器盖的衍生版本,如晋侯壶盖面上中心三峰实为一山,乃是外围八山环绕的中央主峰。
借助蛇纹的线索,我们就这样在有限的程度上破解了古代博局的设计原型。本文没有探索古代博戏的行棋规则,但凭借我们在博局纹本身与中国古代造型体系间所建立的全新联系,无疑将推进对古代博戏的认识。希望这些来自蛇族的贡献,能在新的一年里,为我们对古代纹饰或造型艺术的探索,提供一点新的视野和维度。
(作者为上海博物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