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现实生活的热闹喧腾相反,今天人们的内心常常是趋于闭锁和悲凉的。是否存在改变的可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要如何抓取那宛如岁月遗照般的记忆碎片,拼凑出有关自我的真相?要如何与幼年的自己相连通,帮助那个仍在我们内心的幽暗处无声呼喊的孩子渐渐长大?
要怎样才能穿越几十年人生中最初保护我们但现在已妨碍我们追求幸福生活的自造围城,实现自由表达和自如、自洽的生活状态?
怀着对人性和人心的好奇,已经在美国拥有稳定的工作和生活的李沁云选择在34岁时重新去做学生,投身心理治疗行业,并将精神分析作为自己的一生志业。
《心的表达》一书,是李沁云从学徒期的被治疗体验、新手心理咨询师经历,再到作为心理咨询师、精神分析候选人的感悟。记录了她从2017年至今在不同阶段的思考。
精神分析中的自由联想:没话可谈?
不,你还有很多东西从未告诉我(节选)
文/李沁云
这是我真实的体会:尽管已与Dr. A持续谈话了接近200个50分钟(大约160小时),一些与自尊、羞耻、愤怒有关的记忆,我仍在有意压制着,而另一些在意识层面浮现了若隐若现的冰山一角的婴幼期愿望和幻想,我对它们则还没有特别成形的线索。要如何抓取那仿如岁月遗照的记忆碎片,并以其拼凑出有关自我的真相?要如何与幼年的自己相连通,帮助那个仍在我们内心的幽暗处无声呼喊的孩子渐渐长大?要怎样才能穿越几十年人生中最初保护我们但现在已妨碍我们追求幸福生活的自造围城,实现自由表达和自如、自洽的生活状态?精神分析对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临床过程里的自由联想。
在精神分析工作的双方每天共处的五十分钟里,分析师的一个基本工作内容是倾听病人语流之下的情绪、核心主题及思维过程,围绕着对方的阻抗和潜意识的动机及冲突形成理解和诠释,并在恰当的时间点把阐释内容提供给来访者。与此相对应,咨客也有任务要完成,在分析性的心理咨询中,它便是自由联想。作为谈话治疗的开创者,弗洛伊德指出,在咨访双方开始合作之初,分析师即应给出清晰的关于自由联想的指令。老弗爷建议后辈们告诉患者:我们的谈话与日常对话不同,平时你与人聊天,可能会避免提及某些不请自来的、你自觉不重要的念头;但在这里,你需要把出现在脑海里的一切都讲出来,哪怕你觉得一些内容不相关、不重要甚至无意义,而且,恰是因为你对于把它们说出来感到反感,所以你必须把这些东西讲给我听。联想到什么就都说出来,哪怕讲出的内容会令讲话者不适、羞怯或担心冒犯到一旁的听者—精神分析干吗要叫病人这么做呢?从一个浅显的角度看,如果患者的谈话思路(亦即联想)和言语表达不够自由,被过滤掉了特定的内容,那么这种对话和我们平日的社交谈话就并无不同,它受到了社交礼仪、社会公约、个人道德准则等许多因素的制约。在这样的对话过程里,我们很难期待会有多少“本我”领域的潜意识内容浮现出来。
有位来访者因面临巨大压力而被唤起了根源于幼年经验的弱小无力感。在探讨人生能动性的话题时,他的叙述忽然转折,讲起小时候拍过的一张全家福。患者说:“很神奇,这张照片的样子突然跳出来了。”我了解到,拍摄那张照片后不久,他的母亲生育了一个弟弟,而那时我的来访者正因病接受治疗。他说,对生病、治病的前前后后,他已了无记忆,也不清楚当时是否感觉无助。但这次面谈发生时,他因想起这张只有父母和他三人的全家福照片而感到悲伤,他猜测,或许他小时候面临弟弟的到来,曾有过这样的感受:我有问题,所以要被淘汰掉,妈妈即将生出一个我的替代品了。病人的感觉很准确,自由联想就是这么神奇:它令人们想起看似无关但实则很重要的东西。它会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时候往意识的水面扔下一颗小石子,在水面荡开涟漪的一瞬间,使我们窥到水下的暗流。更准确的大约是访客猜测到的内容,因为我们是没法百分之百地窥知潜意识的,只能依据线索来推测。会谈进行时他因忆起全家福照片而涌上的伤感,让他联通了早已被遗忘的,自己幼小时对失去独子地位的痛苦感受。不再是独生子并不仅仅代表着不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而已,病人眼前浮现了全家福,心里却涌起了伤心,而那张全家福里,母亲还未怀孕。最后这一点提醒我,在来访者的儿童时代,另一个孩子的到来,强行打破了他尚在处理的与父母的“俄狄浦斯三角”关系。弟弟出生后,在四个人的全新关系矩阵里,患者感到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对男孩来讲,尤其会感到失去母亲—不知该将自己摆在何处,而且他显然也没能从父母那里获得这方面的心理辅导。另外,生病造成的身心虚弱,或许强化了访客在弟弟到来前便已产生的被抛弃的感觉。
上述自由联想内容,使来访者和我都更加理解他身上现存无力感的来源和深度,而忆起童年的小小片段,可能也在某种程度上推进了过去经验的整合。我特别认同美国分析家托马斯·奥格登所说的,精神分析的任务是帮病人与他们自己的人生经验建立通路,以至于活得更生动、更充分,更完整地生而为人。人们来到我的会谈室,常常是想解决各种各样的具体问题:社交障碍、情绪问题、事业危机、亲密关系无能……可实际上所有这些诉求里都回响着同一个声音:我想作为我自己,更幸福地活着。这样的治疗目标里自然包含着对过去经验的意识、认知与整合,想要做到这些,也得通过自由联想的途径。奥格登把患者与分析师的会谈比拟为“做梦”(他同时也认为,做梦是我们人类心灵的最基本功能),谈话内容则是由二者潜意识的交互作用所编织出的梦境。他的观点是,来访者在面谈过程里无法进行自由联想,无异于不能“梦到”他们自己的情感经验理解中,“梦到”的含义即是在放松的状态下,感受到某些内在声音或已被压抑的心灵内容的一鳞半爪。若一个事物没法首先被“梦到”,那它当然也难以被思考与整合。
沿着同样的思路,奥格登后来又提出,精神分析是分析师帮助访客“找回未被活过的人生”的过程。他所使用的英文词是reclaim,它的内涵其实大于“找回”,因为它包含了重新主张对事物的所有权的意思。也就是说,在精神分析里以自由联想为工具,病人寻回他们过去感情生活的混乱遗迹,并在分析师的参与下对其进行再一次的体验和重新分析、理解。这个整合的过程,相当于把那些未曾被好好活过—一般是由于情感通路的阻塞—的人生片段甚至人生阶段,以开放的态度清醒地、完整地重新活一遍,使它们真真实实地成为自身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从此它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能从心灵的暗处冒头,让我们感觉或恐惧或惊恸或悲伤难抑却说不出所以然。
我们国内的来访者群体里,据我所知,似乎一些人对自由联想有误解:通过指示病人进行自由联想,岂不是把搜寻谈话主题的重任都放在了付费的咨客身上?这难道不是分析师把自己的工作变得轻松的一个方法么?我在美国的临床工作中,也常有一些来自东亚社会,习惯了“听话”和做“好学生”的患者,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每次跟你谈话前应该怎么准备”,“今天你想听我说点什么”,或者“关于我,你还有哪些想知道的”。而当我回答“你并不需要做什么特别准备”,“把你脑中所想以及眼前呈现的画面讲出来就好了”,“你想说什么都欢迎表达”,或把老弗爷的话加上我自己的比喻和扩充后传达给对方,却并不总能起到理想的效果,有时候甚至会使对方怀疑我的工作能力,导致咨访关系还没正式开始就破裂了。处理这种颇具文化色彩的强烈阻抗,我还没找到完美的解决办法,现在仍基本上处于撞大运的阶段:咨访关系能否良性发展,分析性的工作能否展开,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来访者进行心理咨询(亦即改变自己)的动力有多强大,还有他们过去情感创伤的发生方式和破坏性的大小。其实,帮患者培养起自由联想的能力,且在对方的口头表达受阻时施以有效的干预,绝非易事。更重要的是,自由联想通往的是那些一直被深深埋藏起来的,我们于人生早期遭遇到的痛苦情感体验。在幼小的年龄上,我们没有能力去理解和消化这些情绪的山洪,于是它们被忘掉了,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在岁月的发酵中,变成难以拼凑出完整形状的碎片;它们不时浮出意识的地平线,或许我们想抓取,却因其不规则的尖锐形状而伤到我们自己。可是通过自由联想,它们将在精神分析的过程里被松开桎梏,拼成有意义的图形,曾经冰封的冻土也会一点点融化成温暖、湿润的土壤,并开出自由表达和自在感受的花朵。
每个分析师在接受训练时大概都曾被告知,作为精神分析最重要的设置之一,自由联想在会谈中具有优先性,不能随便打断病人的自由联想。这条原则是我工作中的金科玉律,对我来说原本不难遵守,因为尽管我习惯于以书写的方式表达自己,在生活中我却是个不擅多言,更喜欢观察和思考他人的内向之人。不过今年我碰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小插曲。某患者在初次面谈时就提到英国作家狄更斯的伟大作品《荒凉山庄》,自比为其中身为私生女的主人公。虽然病人出生于他父母的婚姻之中,并非私生子,但我听懂了,他进行这种自比是由于他对父母的复杂情感体验。我小时候只读过狄更斯两部小说的中译本,当时我已听闻《荒凉山庄》,它的标题吸引了我,可它的长度令我望而却步。或许十几岁的我曾发愿:将来一定要去读《荒凉山庄》。于是既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也为了通过狄更斯虚构的故事去理解这位访客的内心世界,我便也开始捧读这部长达九百多页的小说。没想到的是,患者在接下来的每周面谈里,常会反复提及这本书,并且他的描述不再只是有关他自己的读书体验,而是也涉及了许多关键情节和人物命运。可我的阅读速度却没有那么快,这本书至今还没读完。故而我曾在与这位访客的面谈中经历了这样的时刻—我在心里悄悄说:别讲了别讲了,赶紧停下来吧,别再剧透了啊!那真是十分艰难的时刻,我不可能闭起耳朵不去听这些严重的剧透,因为倾听患者的言语表达是我的基本职能,而且任何自由联想都可能蕴含极为丰富的信息。但我体内还有一个身为文学爱好者的自己,在体会着被提前告知情节发展方向的痛苦。然而只经历了短短的心神一恍,从训练分析师和督导们身上学到的专业精神就帮我战胜了心中那个抗议的声音。我很自豪,自己并没有找借口去打断这个来访者基于《荒凉山庄》的情节所生发的自由联想,在那时那地,我没有轻易离开身为临床工作者的位置。
出于每个人不同的个体化原因,很多时候,来访者都会在面谈过程中突然停住,或者是在咨询小时开始之初就给我“打预防针”:“我不知道能说点儿什么”,“我今天没什么可说的”,等等。实际上当咨客最初便对我发出如上“警示”和当他们聊着聊着却忽然不说话了,体现出的是不同的阻抗,但从一个粗略的角度看,这两种情况都可以视作自由联想受阻。自我表达为什么会受阻呢?一般来说,这里一定有一个阻碍记忆和形象浮现,阻止感受形成话语,抑或阻挠话语被说出的力量。而我在讲精神分析为何要谈论童年的文章里写到过,阻抗所在之处,必然是由于那里曾有或尚存着心灵的苦痛。我自己清醒地压抑着的表达,以及我内心世界里仍不知存在于多深的潜意识海域,却不住地使海面鼓起波浪的内容,都明确地提醒着我,病人们在这种“没话可说”并陷入沉默的时刻可能有怎样的感受:他们或是想到了什么,但不觉得有必要、有价值把它讲给我听,或是对我产生了某种感觉但不愿表达,或因深层的阻抗而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但我们都了解,脑海的空白并不意味着感受的缺失。
几年的精神分析学习和实践使我掌握了一些方法来应对这样的时刻。比如,为了了解患者的具体感受,我会问:“不知道能谈什么”对你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为促进他们对自身心灵世界的好奇,我大概会说:在你刚才沉默的半分钟里,发生了什么?对于我已有一定程度了解的来访者,我有时提醒:有没有你觉得应该让我知道,但截至目前却还没告诉我的事情?面对似乎陷入思绪并因而沉默的咨客,我需要在谈话中断后的适当时机温和地指出:我注意到,你没在说话了。种种“干预”,无非是要帮对方把自我表达和自由联想进行下去,并提醒他们我的在场,因此还有一句没说出的潜台词是:“嗨,我还在这里呢。你不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此时此地你有一个对话者。”我指出这一点是想说明,精神分析里的自由联想与我们平日其他场合下发生的联想思维十分不同:它拥有一个在场的客体,它是在客体的注视及参与下发生的。正是由于这个“关系”特质,临床过程中的自由联想可能疗愈心灵,而生活中,人们不得不令其流向内心的一些词句和联想画面则会强化茕茕孑立的孤独感。在我自己的训练分析里,当我不想说话或没话可说的时刻,大多数时候,Dr. A在等待一会儿后只需以略微升高的音调说一声:“嗯?”我便像听到母亲问询声的孩子一样,能够继续我的表达,接着把那时那刻我的所想所感形成发声的词语。不过,这一场景在我们的中文语境里难以复制,所以面对讲中文而又已与我咨询了一段时间的同胞来访者,我一般会提示“你没在讲话了”,或轻声问: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有些咨客在展开会话方面没什么问题,却偶尔在自由联想中卡壳,此时,“有没有你觉得应说给我听,但却至今仍没讲过的事”这句话,几乎是无往不利的干预方式,也是我从白胡子督导那里获得的,可以用来促进咨访关系深化并且加深来访者自我认识的一件“神器”。往往在我真诚、好奇地这样发问之后,对方就能提出一个此前从未触及过的话题,使得我们的对话空间不断扩大—这些话题通常处于病人的某个禁忌区域。我的长程咨询来访者们,大多曾被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这个问题,我欣喜地看到,他们的自由联想能力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增长,我与他们的会谈开始有了顺滑的节奏感。
但是,流利的交谈未必意味着思维和表达均是自由的。分析师面对自由联想的态度是不去打断,可的确有时候,当发现病人流畅的叙事并非自由联想的体现,反而是对某些议题的回避或绕圈,就需要干预了。曾有“情感隔离”机制强大的患者,在面临业绩考核与职位升迁的事业关口时,把所有情绪都封闭了起来,每次面谈都一遍遍对我述说工作单位里发生的大事小情以及她自己的焦虑,甚至好友的去世,亦没使其表露出明显的感伤。可是我早已通过学习精神分析明白,焦虑本身不是一种情绪,而是对某些情绪的防御。那么她防御的到底是什么?与这位来访者共度的这段时间里,我发现,她源源不断的语词洪流使我产生了无聊和极其孤独的感觉。无聊说明患者的叙事是脱离了感情色彩的,至于我心内生起的孤独感,则使我真切地懂得,我面对着的,是一个孤单地生活在情感荒漠中的人。这样极致的孤独感,是没有人能够一直承受的。于是我终止了病人的叙述,转而邀请她思考:在为工作事务而焦虑的这段时间里,你的感受层面发生了什么?为何在面对外部压力的时候,会选择把情绪空间压缩为零?
不论访客在会谈过程中谈了哪些内容,也不论他们的联想是否自由,他们的表达是否有所保留,不论人们是为了改进亲密关系,还是为了实现“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的目的而走进一个分析师的办公室,精神分析的终极目标都是让我们的情感世界得到滋养,使我们与自己、与他人、与生活以及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关系变得丰沛、变得更有意义,从而激发出我们生而为人的广大潜力和创造力。也因此,人们常常发现,精神分析师极少会对患者面临的具体困境给出建议或解决办法。分析师会邀请躺椅上的那个人通过自由联想来深入他们自己的感情生活和情感世界,因为问题的解决之道,就暂时被掩埋在那个人情感空间里仍以碎片形式存在着的过去岁月的遗照之中。
《心的表达》
李沁云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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