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在与那位年轻的来访者见面之前,很多事已经发生了……
强烈的反移情
如果我的来访者数量足够多,也许我能更快地意识到,即将要开始的这段咨询工作令我感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焦虑。面对不同人时的焦虑或紧张的感觉是不同的。比如要和i人朋友见面了,可能会担心冷场、担心尴尬;要和领导见面了,可能会担心自己表现得是否得体;要和客户见面了,也许会担心此次的目的能不能顺利达成。
督导时,常听督导老师问咨询师:“你的这种感受/做法,是只针对这位来访者,还是面对所有来访者都是如此?”
如果面对某位来访者时出现了“特例”,这是很值得琢磨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假设来访者数量足够多,也许能更快地意识到这一次的焦虑和此前的不同。样本量不足够时,有些难以判断自己的焦虑是人之常情,还是来访者的移情已经穿透地域和时间抵达了我的心里。
显然,在我们见面之前,来访者的痛苦感受已经无声地传递给我了。
会面前经过简单的沟通,大体了解了来访者当前的处境,简略的过往经历,还有大致的家庭情况,以及想要通过咨询解决的问题。虽然这些信息远远不足以概括全貌,但只言片语里的感受仍然是鲜活的。
视频连通后,我看到一张年轻、好看但十分严肃的脸。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张面庞上的神情背后隐藏了很多情绪。那是混杂了紧张、谨慎、防备的情绪,以及“我要表现得像一个来访者那样”的愿望。这些情绪扑面而来,我也开始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我也涌现了强烈的“我要表现得像一个好咨询师那样”的愿望。
那一节咨询进展得很困难,我处在有些用力地想靠近、想理解,但似乎哪里不太对,好像理解得不对的感觉里。来访者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即使在哭泣时也没有变化。无论我怎样回应,怎样提问,都没有任何变化,像是严肃的木头人。我感到似乎有一道透明的屏障竖立在我和来访者之间,就像我们视频连线,分别在不同的城市,感受着不同的温度那样,那一刻我和来访者仿佛在两个世界,彼此无法触碰。
第一次见面结束,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种强烈的劫后余生的感觉。后来的几次会面中,来访者依旧面无表情,而我却感到焦虑、压力快速累积了起来。某一次要见面时,我甚至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又要见面了,那种强烈的焦虑和抗拒终于引起我的注意。我发现这是与我见其他来访者时完全不同的,极具指向性的感受。
我“连滚带爬”地去找督导老师求救了。
督导老师让我谈谈我在紧张和焦虑里都感受到了什么。我想到好像自己很担心不能被这位来访者认可,很想做一位好咨询师。工作时我也有一种在考试的感觉。同时,我还有一种来访者可能随时会脱落的害怕,这是一种下意识地感觉,没有明显的现象作为线索。
我在谈论这些感受时,突然想起来访者对我讲述的那些焦虑、苦恼,那种时刻被评判、被指责的感觉。原来这一切都感受都是来访者的,但对方无法表达。这位来访者刚刚开始独立生活,虽然已经成年,但仿佛依然是个小孩,他的描述和表达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总让人有距离感,似乎理解起来很困难。
督导老师说,那是因为来访者在用孩童的心智表达,那些越是接近早年的感受越难被言语化,也越难理解。就像和青少年工作那样,他们的表达和描述十分接近潜意识,但也很难理解他们的情绪和感受。而我观察到的没有表情、木头人的现象,是来访者在活现离自己的感受和情绪很远的模样。
是啊,如果一个人没有情感,没有感觉,也许就像是面无表情的木头人。
所以,我感受到的紧张和担心,是来访者面对咨询师时的害怕,我总觉得来访者会脱落,也是来访者内心害怕再一次被抛弃的感觉。督导老师的分析使我能伸出更多的精神触角,一些此前被忽略的感受也慢慢浮现:在来访者面无表情之前,总是弥漫着一丝若隐若现的鄙夷、傲慢和敌意。
我知道,这些傲慢和敌意,都是来访者的保护色,他担心我伤害他,先竖起了浑身的刺。再往深里看,这何尝不是来访者对自己的感受,他的刺也深深扎向了那个总是令自己不满意的“自己”。
概括性的词语不足以共情
“我都不喜欢我自己,别人怎么可能喜欢我?”
这一次,来访者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他看起来倔强、狠戾,还带着一丝迷茫和悲伤。我告诉他,好像在他的心里还有另外一双眼睛一直在审视自己,用某种标准衡量自己有没有犯错;同时还有另外一张嘴巴,总是在警告、评价甚至批评自己。
来访者点点头,但没有继续说话。似乎这样的分析对他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再次点点头,并且问我:“那我该怎么办,可以让这个声音消失?”
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如实回答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很困难的,坦诚地说自己不知道,自己也没有好办法,直面可能到来的失望、愤怒,甚至可能被斥责是无用的骗子。
“这就像有句梗说:‘我知道你很焦虑,但你先别‘焦虑’一样”,来访者说完这句话时,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嘲讽,不仅指向我,也指向了他自己。
我想到曾在督导里听Jeanne老师说:“焦虑是一个概括性的词语,而恐惧和愤怒加在一起,组成了焦虑”,我意识到谈论焦虑是无用的,因为焦虑过于概括,来访者知道自己在焦虑,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虑,在焦虑什么,用概括的词语谈论他概括的感受,无异于隔靴搔痒。
我想了想继续说:“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样能消除你心里这个严厉的声音,但如果我们能一起去看看这个声音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你的心里会有这样一个声音总是在警告你,也许会有帮助。如果这个声音始终是在警告你,是不是意味着你很害怕,你怕犯错,怕自己有瑕疵,你能谈谈你在怕什么吗?”
来访者眼里露出迷茫,脸上是努力回忆的神情。他言语破碎地向我简略说了些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事。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足以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在他小时候,家里的气氛总是紧张的,不许犯错的,一言一行都要被监管着,有些事会被精确到秒来控制。
谈到小时候,来访者控制不住地愤怒了起来,木然的表情脆裂,露出了下面真实的神情。然而“真实”是有分量的,那一刻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来访者要努力使自己面无表情,因为表情面具之下是波涛汹涌的怒海。来访者的表情破裂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原样,只那一瞬,背后汹涌的愤怒就差点扑了过来。我几乎打了个冷战。
我尝试和来访者谈论他的愤怒。起先是很困难的,来访者很抗拒谈论他对家人,以及对我的愤怒和恨意,也不愿承认自己有恨意。我对他说,他心里对家人是有爱的,这种爱的感觉让他没法谈恨,一旦谈了就好像背叛了对家人的爱,自己变成了罪人;而另一方面,也许是这份愤怒和恨意过于凶猛,过于沉重,在来访者的潜意识里这股愤怒是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的,如果不小心泄露出来也许会杀死这些重要的关系,甚至也会杀死隔了一个屏幕的我。
来访者又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情,仿佛在说:“难道不是这样吗?”,但似乎又觉得太夸张了,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的表情开始变多了,我把这个观察告诉他,他立刻收起了笑容。我说他好像不太愿意被我看见太多情绪,他说他不喜欢被人看破自己的想法。我继续问他,可是他来做心理咨询,我们不可避免地会谈到内心的想法和感受,如果不去谈论这些,不去看真实的部分,就很难有变化。
他沉默了一会,小声嘟囔:“要是能直接给我办法就好了。”
我想起督导老师对我说的话,我也是这样回应他的:“没有好办法,很多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忍耐。”
当然,忍耐也是一个很概括的词,是压抑着忍耐,还是看明白情绪、感受、想法以后面对现实的忍耐,我向他解释我口中的忍耐是什么,需要经历怎样的过程,包括我们需要一次次见面,但并不能确定到哪一天他会觉得他的问题被解决了,这中间的过程也是在忍耐。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并不是他独自面对,他的忍耐也并不是束手无策地被动等待,而是主动了解发生了什么,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视角看向自己,对于无法改变的现实,我们只能忍耐。而那些内在的现实,我们正在一起前行,以主动的姿态去获得理解的能力,以及接受现实的能力。
直面情绪风暴的中心
比利时艺术家劳伦斯.马尔斯塔夫曾展出过一件装置行为作品,在一个透明圆筒中有一个座椅,人坐上去后圆筒装置内会吹起泡沫颗粒,形成一股剧烈的旋风。在外面看这是一股风暴,但坐在中心座椅上的人却十分平静。这件装置模拟了龙卷风的风眼,风暴中心的人还能听见风吹起的沙沙声,体验着狂躁中的宁静。
我没有见过龙卷风,只见过沙漠上的小股旋风,细细长长直冲云霄。我也一直很好奇,风暴的中心真的是平静的吗?如今,我透过情绪的风暴,在象征意义上窥到了风暴中心的景象。
在我们咨询的过程中,来访者曾有几次情绪失控,激烈地表达对我的不满,指责我辜负了他的期待,无法令他满意。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沉默是错,开口说话也是错,我被这剧烈的风暴侵袭到无法思考。我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你得保持思考。”
我仿佛看到来访者站在曾经的养育者的位置上,在向我演绎他是被如何对待的,以及他分裂出一部分自我,在指责那个令他不满意的另一部分自我——也就是那时的我。我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总是令人不满意,令人失望的那个部分。
透过暴怒的情绪,我好像看见来访者其实一直在向我索要一种东西,此前我没能看懂,现在我看见了,他想问我要的是十分寻常的关心。不是看他的问题,不是看他的病症,也不是只看他过往的痛苦,而是当下他每天过得怎么样,他的工作顺不顺利,晚上睡得好不好。
我曾在督导听老师说,早年被过度剥夺的,内在十分匮乏的来访者,形成强大的全能结构后,会在咨询时攻击连接。攻击咨询师的靠近,攻击咨询师的分析和诠释。任何试图与他内在连接的部分,都会遭受攻击,因为来访者很害怕。这时,咨询师要做的不再全部是一味的分析,而是同时关注来访者的外在和内在的现实。分析是可以慢慢来的,但对来访者的理解是从始至终都需要的。
当我把我的理解告诉来访者,并且对他表示关心后,暴怒的火焰慢慢熄灭,他在之后的咨询里逐渐平静下来,内在的感受也慢慢稳定下来。
我感到自己仿佛穿越了风暴,短暂地抵达了风暴的中心,在那里的是一个无助、警惕、愤怒、脆弱却又勇敢地想要自救的人。这一段和来访者共同创造的经历,令我十分珍视。虽然我只经历了很小一部分的来访者的感受,但那一刻我们似乎离得很远,但又靠得很近。也许来访者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的愤怒有多么强烈,如果我看到了这一切,会不会不愿再靠近他。我很庆幸,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放弃。
我想到余华在《活着》里写过的一句话:就像寒冷的来到一样,我们不能注视也不能抚摸,我们只能浑身发抖地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