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沈书枝《月亮出来》读后
文/李秀玲
作者沈书枝在这本书的第一页写上了山村暮鸟的《月》,“忽地/月亮出来/山丘之上/慢慢慢慢地走/谁在走”。
有很多人,在月光下慢慢走向故乡;也有很多人,站在大城市的阳台上,身处灯火辉煌中,望着天边的山丘,思念着曾经迫切地想走出来,如今又渴望着回去的地方。
沈书枝的故乡在离北京1000公里以外的安徽南陵,北京对她而言,只是客居的地方,不知会不会长久。“未入门的植物爱好者,已离乡的乡下人。”沈书枝在接受采访中曾这样介绍自己。她对那些我们经常见但从不会去记录名字的野草、野果、野花,赋予了极大的热情与关注。带孩子的日常、写作的深夜、在厨房做饭的清晨和黄昏,故乡总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走过的每一条乡村小路、认识的每一种野生植物、花朵、大树、竹林,吃过的乡村食物:蒿子粑粑、蕨菜,还有在田野里飞来飞去的小动物们。这些乡下随处可见的景物,成了居住在大城市的沈书枝心底最不舍、最难忘的思念,成了她写作时源源不断的动力和素材。
人真是种很奇怪的生物,小时候不喜欢的地方,老了却依依不舍;小时候不吃的菜,到了中年却吃上了瘾。这或许是成长带来的转变吧。其实,不是生活需要我们,而是我们为了生活在妥协、在适应。在这种忘掉自我的妥协与适应中,童年和故乡是那么的简单、朴实、快乐、顺从心意。作者的回忆里,记录了太多这样的往事,她不厌其烦地花大量的文字去描写一道食物的制作工序、一株野草的叶子与果实、一朵花的一只鸟的飞行与驻足、一朵花的盛开与凋谢。日复一日地记录,故乡也就越来越鲜活,过去的、现在的,像一幅幅生动的画在她面前呈现。她又完整无缺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我们每个人都由此怀念自己的故乡,哦,鼠鞠草就是清明菜,紫云英就是粉仔花……对于小时候的她和姐妹来说,快乐是覆盖在海滩上的那一层薄薄的沙,当生活的压力、父母的压力冲过来时,沙子就消失不见了,又得等到许多时间过去了才能重新聚集起来,也许是一颗山药,也许是可以吃的酸叶子。
书中大部分章节描写了故乡食物繁琐的制作方法、植物的形状和特点、过年的仪式感和一家人的忙碌,仔细、详尽,仿佛就是不久前的经历。这展现了作者超强的记忆力和如泥土般深厚、扎实的文学功底,也让读者看到了她对故乡那种极深的情感与牵挂。
作者的文笔细腻、平和,如一条清澈的河流,让读者脑海里也回忆起自己的故乡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不知名的花草,还有田坎边整齐的桑树。是的,中国乡土的景色大部分相同,褐色的土地、疯长的野草、弯弯的池塘、房前的柚子树、屋后山坡的竹林,作者的故乡似乎也是我的故乡。可是我从未想过去好好记录,有时觉得很茫然,我对自己故乡的印象太浅,对现在所居住的城市也没有去好好挖掘历史,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定位。所以,我写不出沈书枝这样的文字,因为,我没有她对故乡的深情和执着。
和台湾作家洪爱珠一样,沈书枝也记录了妈妈曾经做过的美食。她在北京的日子里,经常打电话问她的三姐某一道菜的做法,当做出来的味道与小时候吃过的味道所差无几的时候,她是非常愉悦的。因为,这里面有念旧,有传承。
她在《蒿饼青团情且嘉》里写道:“这时候就只有妈妈肯吃了。”一个肯字,说出了妈妈背后的委屈与伟大。她如今也是个母亲,理解了妈妈当年对女儿的爱,无需语言,只是简单的动作所表达的爱。
她写青团,写得清晰、形象,非常有画面感,就像汪曾祺写的咸菜茨菇汤,看着是写食物,其实是对故乡的怀念。倘若一直留在故乡,这些食物也许经常能吃上,但正是因为离开了故乡,才特别地怀念。人们总把离开故乡的人称为游子,故乡始终是一个人的根,一个人精神的依托与支柱。故乡以外的地方和生活,都是漂泊。
沈书枝在采访里说道:“好像确实是已经写了不少和乡村有关的文字了,怎么办呢?而且自己竟然觉得还好,好像没有特别多的,也好像是很自然的事。童年和故乡的确是最容易被书写下来的内容之一,我在写作一开始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踏上了这条路,到现在走着,也还不觉得厌倦,觉得只要不是走到了尽头,以后恐怕还要时常在这条路上徘徊,只是想除了过去的乡村之外,也要记录下现在正在发生的乡村的人和故事。”
她的书里,不只是写过去,还有现在的生活和故乡现在的样子。她写儿子回到乡下时,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里玩耍;她写在城市的公园里追踪的鸟儿;她写附近的大树,写自己的日常,写故乡“山和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荒芜和生长起来”。人类摒弃了原始走向新的发展,以适应这个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可是,我们的心中,依然藏有那片宽阔平坦的土地的宝贵记忆。面对改变,我们和作者一样,无能为力,渺小的个体怎能撼动时代的洪流。所以,只能书写,只能记录,只能在心底储存一个盛满乡愁的空间。
就像作者在《端午节的气氛》里写道,“从前我们都还住土墙瓦屋的时候,大门框边的墙土总是慢慢裂缝、脱落,端午艾叶就插在这门框高处的缝隙中——也许正是因为年年插艾,才使得这里的土块瓦解、脱落——一边插几根,菖蒲叶子从中分开,就骑在艾枝上。两层的水泥楼房兴起后,门框和墙之间不再有缝隙,艾叶和菖蒲就直接靠在门边,‘蒲剑艾旗’高悬的景色不复得见,动人的情味也减损了许多。”作者有很多地方都在对比,现在、过去;城市、乡村,在对比中回味童年的朴实与天真、辛勤的劳作与忙里偷闲时的愉悦。
作者是幸运的,她和她的故乡一直都有联系。每次回去时,她都带着相机记录下故乡风土的不变和转变,她在曾经的经历者和现在的外来者身份之间转换着,以不同的目光注视着故乡的变化。就像她写“从雪白雾气中走来,这样记忆的场景多少带有一些诗意的感觉”。所以,这一本书、一篇文章、一段文字最奇妙、最成功的地方就是引起读者的共鸣。
她从故乡走出来,但又把一生所学到的知识、所拥有的才华全部用来描写故乡,这是她对故乡变迁的真实记录,也是骨子里对故乡最深沉的眷念与回报。唯有这样,才能保持与故乡之间的联系。
月亮始终是那一轮月亮,阴晴圆缺,清辉淡淡,唯有带着情怀与忧伤的人,才会见月思乡。故乡也是那个故乡,大地亘古,有心人才能在光阴的缝隙里看到改变的痕迹,在普通的世俗里发现美好的生活。
感谢沈书枝,我对故乡的遗憾在她的书里得到了弥补。
作者简介:李秀玲,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