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瑛是华南农业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也是诗人、评论家,其新近出版的诗集《山有木兮》(羊城晚报出版社,2024年4月)是其近年来作品的合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诗集命名直接取自先秦佚名的《越人歌》,这是王瑛对诗歌热爱的高度概况。王瑛在这本诗集中探讨了与自我的关系(专辑《敬既往不咎》)、与他人的关系(专辑《敬岁月婉转》)、与世界的关系(专辑《敬山河壮丽》),并忠实地记录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由此构成王瑛个人的精神谱系。
一、与自我的关系,从“觉悟”开始
诗歌是诗人心灵成长的日记,而每一位诗人的心灵成长,都是从自我反思、自我觉悟到自我和解的过程。王瑛的自我觉悟,是一种豁然开朗,一种穿透繁复之后的简单。在文字表达上,作为教授、评论家,她在诗歌里完全放下做学问的身段,回归最本真的文字,就像她的个人公众号“本心文字”一样:发自肺腑、直达本心。“山林只得一个月亮/人世间却灯火万盏”(《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宇那么宽,宙那么长/它居然能看到草木葱茏/人间透亮”(《这个冬天的觉悟》),这些文字本心见性,是自我的觉知,也是灵魂的醒悟,仿若神来之笔,如推开一扇心窗,一片生机尽入眼底,一览无遗。很多所谓“搞理论”的人会把自己的诗歌变成理论的图解和阐释,所谓的“作品”实际上只是在贩卖诗歌概念,面目可憎、味同嚼蜡,但王瑛不会,就像她自己所说:“我不想故作高深。我愿意用最平常的语言,谈论我遇到的人,我经历的事,摇荡过灵魂的情感。”(《后记:和解》)好的诗歌语言当是如此,平常而有张力,以简洁的文字去承载思想之重,而不是让语言去当思想的奴隶,被禁锢、被压抑。当然,这种平淡也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现实中撞了南墙之后的深入思索——“我可能再也不相信爱情和救赎了/一院子姹紫嫣红教我学会了反思”(《辛丑年的女人们》,是经历了生活不断捶打之后的获得——“讲故事的人一定要有足够的素养/才能把夜晚的篝火点燃”(《敬山河岁月,敬既往不咎》)。真正从外部空间进入自我底层结构的人,会摒弃外在万事万物的纷扰,而去探究“何为我?”“我为何?”——“结实一秋的是我/风荡走的也许是我/浪淘尽的也许是我”(《解方程》),“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看清世事之后的从容和豁达,也是自我觉悟后实现的自我和解。
二、与他人的关系,从“时光”开始
“人间到底有太多的不舍,我想我是爱着路过我的每一个生命的”,王瑛说。诗歌是时光的艺术,时光从“遇见”开始,回忆的涓涓细流,逐渐汇成生命的汪洋大海,诗人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成长。我们栖居在大地上,成长的过程即是与他人“相遇”的过程,虽然回忆的时光未必是一条直线,但是它大抵要抵达生命的起点,回到我们跟父母的关系,这是生命最初的关系,也是最重要的关系。在王瑛的诗作中,写给已经过世的父亲的诗歌有很多首,如《母亲记忆里的色彩(组诗)》《父亲,昨夜月儿特别圆(组诗)》《你栖息在植物的叶片上》《清明》《夜话》《还愿》《今日正午,我在给你写信》等,不胜枚举。与父亲的关系,是王瑛所有与他人关系的开始,从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父女的感情深厚,在父亲生日的二月份,她给父亲写诗——“就像我在这里焚烧写给你的诗/蝴蝶的翅膀如夜晚的颜色/岁月化作明亮的烟火”(《二月》),“我只是找个借口回来看您/我想您会高兴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点着星星读我的诗”(《还愿》),这种真情实感,实际上已经溢出了文字本身,深沉的父爱和深刻的缅怀,构成了一个强烈的诗歌场域,在人生的荒原里,父亲为年幼的王瑛点亮了一盏心灯,从此以后王瑛的生命里,爱的情愫始终充盈着——“我知道你在山林里藏了什么秘密/有些事物被封藏在岁月深处/我知道是你调和了日光月光/压制了许多暴动的风声雨声”(《父亲,昨夜月儿特别圆(组诗)》)。爱的尽头是无尽的思念,在这些诗歌中,王瑛对父亲的思念随处可见,短诗《您栖息在植物的叶片上》写尽了这种无处不在的思念——“松脂通过叶尖儿滴下来/我知道这就是您了/您在每一片叶子上瞌睡/并记得我在爱您”(《您栖息在植物的叶片上》),是啊,亲人离世,虽已经羽化,但思念之情却无处不在、无法忘怀,所见之景、所触之物,到处都是“您”,我刹那间有了当初读到阿根廷著名诗人博尔赫斯的诗歌《雨》的那种感触和感动——“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博尔赫斯《雨》),亲人没有离去,因为“爱”永不离去。
除了写与父亲的关系,这一辑诗歌里,王瑛还写了很多跟亲人、爱人、同事、诗友、同学乃至陌生人的关系。用诗歌来表达和处理这样一种关系,本身就是一种创造。这些诗歌,有生动的生活场景的再现,有对亲情、爱情、友情的温馨回忆,有瞬间感动的时光回眸,在与一个个“他者”的互动中,王瑛始终保持着爱和温暖,这是她与他人关系的总和。在诗歌中,我们能够体会到王瑛的“感恩遇见”,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人世间有太多美好的遇见/不见其实也是人生的道场”。
三、与世界的关系,从“故乡”开始
“每一寸土地都是踏实的”,王瑛说。来自江西信丰的她,对世界的观察,是从故乡开始的,这也是所有诗人的殊途同归——“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精神的返乡”。《望故乡(组诗)》是王瑛对故乡生活的一次回眸、一次素描,包括故乡的景,如《老井》《荷塘》;故乡的人,如《三仙姑》;故乡的事如《喊魂》《看牛》《采蘑菇》《魂火》《斋饭》。故乡的景,自然是“梦里的依稀别离”、物是人非,甚或“物非人非”,从这个角度出发,故乡实际上是回不去的——“老井杂草数丈长/只今日这层层梯田/绿水青山/扁担轻横/还有谁家少年郎”(《老井》)。故乡的人和事在这首诗里,却有了深层的隐喻色彩,虽说这可能不是王瑛写作的本意。然而诗歌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超验”式表达,有时候会脱离诗人预设的轨道,语言的自我运动,可以突破创作者自身的“经验”性控制。《三仙姑》可以“通灵”,也可以过着很世俗的生活,“跟县里来的干部聊着闲天”“一斤蘑菇/卖了个好价钱”(《三仙姑》),这是对乡村“二维结构”的高度概况,乡村的“二维结构”,实际来自乡村的实际生活需要:一方面,乡村相对落后闭塞,村民存在明显的认知局限,这种局限借助于宗教或者民间“巫术”的表达,而让村民求得精神的寄托或暂时性的自由;另一方面,乡村的日常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真实的需求。几千年的农业文明时间里,在中国的大地上,乡村的生活大抵由此“二维”组成。而《喊魂》《魂火》《斋饭》三章,带着“先验”的神秘色彩,既是前面所提到的乡村精神寄托的深化,又是对离乡之人的“暗喻”,离乡之人跟丢了“魂”的人何其相似,午夜梦回,总有故乡的山山水水在喊“魂兮——归来——!”。城市的生活,虽然丰富多彩、繁荣便利,唯独没有了“魂”——“在城市这么多年/遇到那么多人/为何从来没有听说过魂火”(《魂火》),而最终人之“魂”还是要回归故乡,在全村人的“庆祝”中,被村里“强壮的男人抬棺上山”,这是最好的归宿,在王瑛的笔下,这种归宿并没有遗憾,反而体现为一种“圆满”、一种“自觉”追求。
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王瑛自然不会只停留在对故乡的回忆和描摹上,故乡只是一条穿越广阔世界森林的小径。王瑛写了她工作的地方《华农素描(组诗)》,写了她生活的城市《北京路》,写了她游历过的大江南北:敦煌、青海、五台山、雁门关、壶口瀑布、西安等等,在华农,她记录下校园生活的点点滴滴,一树一桥、一草一木,校园成就了诗人,诗人也让诗歌的河流从校园中蜿蜒而出。日常的校园,因为诗歌的进入而顿时光彩照人、“诗意”盎然,这是诗人的“点睛之笔”。诗人在西安回忆历史、在青海放飞自我——“我想骑一匹野马/逆风去落满雪的峰顶”(《青海结绳(组诗)》、在五台山点燃一瓣心香、在雁门关回看岁月苍茫、在额尔古纳河眺望“旧时光”.......由此可见,王瑛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因为热爱而赞美,世界的图像互相堆叠,诗人多彩而旖旎的世界由此而生。
我曾经在我的诗集《低处》(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12月)的自序中说到“我跟诗坛一直保留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们对诗歌纯粹出于热爱,没有了功利和算计,诗歌是我们表达自我情感和心灵成长的需要,就像王瑛所说:“诗歌不是我的庇护所,我不需要诗歌与我遮风避雨;我也不用诗歌去冲锋陷阵,我只是,爱诗”(《后记:和解》),我对诗歌的态度也大抵如此。
(本文转载自《潮州日报》2025年1月26日)
作者简介
吴作歆,全国优秀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低处》《光体及其投影》《吴作歆微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