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时光之舟穿梭到了腊月,突然之间变得缓慢,在雾腾腾的山水中,氤氲着食物的味道,那是回荡于天地之间的召唤。

一年里的1000多顿饭,有一桌饭等待已久,食物从万水千山的大地之上,抵达一个节日的餐桌,由此慰藉着万家灯火中团聚之人的内心,烘托出新旧之年交替的喜庆高潮。这个节日叫春节。

进入腊月,母亲依旧在老房子里忙年。她几乎是一辈子穿梭在油烟滚滚里,忙年,是她精神世界里的一种支撑。

母亲忙年,拉开了一家人团聚的大幕。一家人在年的灯火下,围坐在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边,食物发酵着年味,也凝聚着亲情,让年的灯火可亲。

在过年的食物里,有着古老基因的遗传。一个煮熟的腊猪头端上八仙桌,开始对逝去祖先的郑重祭奠。

一块豆腐,在母亲手掌的旋转中,豆香盈盈,投入油锅中,哧啦一声,转瞬被炸得金黄绵软。母亲用蒜苗炒豆腐,蒜苗是乡下刘嫂子从地里扯来送到城里我家的,还带着老家的霜露气息。

一桌年夜饭中,母亲做的凉菜有好几样,凉菜是对热菜的一种呼应,一道凉拌三丝,豆芽、胡萝卜丝、海带丝,一眼望去,俨然有着节日喜气洋洋的色彩。

热菜有十多种,保留菜是炸春卷,它从古时的春饼绵延到我家的年夜饭餐桌上,一口咬下去,新春的气息扑鼻而来。

还有母亲头天夜里就在老炉子上煨着的芸豆蹄花汤,把软烂的猪蹄夹入嘴里,还没等牙齿相助,从骨头上滑落的肉早已顺着喉咙下了肚,再喝一口乳汁般的汤,通体舒泰。

还有红烧狮子头,母亲亲自去菜市挑选了五花肉,在菜板上剁成肉末,厨房里响起的“嘭嘭嘭”声,也是新旧年之间追赶着的声音。肉末配上荸荠、香菇、豆粉等食材做成丸子,先炸后煮,出锅后一股扑鼻香味缭绕整个房间,令人食欲大振。

年夜饭摆好,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亲友围坐在一起,山水迢迢中的重逢,食物首先打开味蕾的记忆,它是最贴心的相随。

笑语欢声中,美食通过胃的蠕动穿过柔肠,在娓娓交谈中,面对面传递着一种最宜人的温度,这是真实可触的团团圆圆。一些亲友相见,在热腾腾的食物中也相互发现了彼此的眉上挂霜,感叹着聚一次少一次了。


去年腊月,我回老家,在山道上遇见拄着黄杨木拐杖的三婶娘,三婶娘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几片芝麻糕塞给我,说:“吃,快吃。”

85岁的三婶娘,嘴里的牙全掉了,瘪着嘴说话有些漏风,她拉着我的手一直舍不得放开。三婶娘说,春节我来看你妈。

正月里,堂哥陪着三婶娘颤颤巍巍来到母亲家里,她挎着一篮子米豆腐,豆腐上盖了一层清香的芭蕉叶,米豆腐是三婶娘和堂哥用石磨碾出后手工做的。

夜里,母亲听见三婶娘在梦呓:趁热吃,趁热吃。我过年去三婶娘家拜年,三婶娘留我吃饭,她夹给我一块肉,也是这样跟我说话。

我在她幽蓝浑浊的眼睛的注视下,接过一块肉,卷着舌头愉快吞下,老家山山水水的地气也在我体内弥漫开来。

春节,我去乡间走亲戚,一家一家挨个拜年,遇上长者,鞠躬抱拳,递上一个红包,这是朴实民风的洗礼,也是传统礼仪的生根。爷、伯、叔、舅、婶、姑、姨、侄、甥,这些称呼里有着血脉绵延成的大河,也有着藤藤蔓蔓中牵起的剪不断的关系。

一扇扇斑驳或簇新的房门上,贴满了乡间擅笔墨之人手写的大红春联,寄托着红红火火、亮亮堂堂的希望。

我的一位表叔,一到腊月,就提着装着笔墨纸砚的竹篮在村里转悠,帮村上人家免费写对联。

除夕,家家户户贴上了我表叔写的讲究韵律平仄的春联,字体遒劲笃实。一直到第一声春雷从云层传来,犁铧掀开潮湿的稻田泥土,春联还是鲜红喜庆的。

我在城里的老友杜先生,这些年每到春节,就要在纸上写下一些名字,那是当年住在老街老巷里的老邻居们的名字,他在腊月里开始一一联系,请他们春节聚一聚,一起热热闹闹吃顿团年饭。

杜先生是一个读书人,家有藏书近万册。人在老,书也在老。春节期间,杜先生再次摩挲着满壁书架上一些老态龙钟的发黄旧书,这些旧书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粉身碎骨,书页间有光阴积下的粉尘簌簌落下。

我在杜先生的书房里嗅到了书香,感觉这也是一种古老而醇厚的年香。

在这些人间至纯至真的年味里,饱含着质朴的情感,奔跑而来的,是新年降临的晨曦,是万物生长的喜悦声音。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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