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本篇是《世界公民:中国哲人信札》新书分享会精彩内容的摘录之二。

本篇关键词:18世纪的阅读革命、小说的松弛感、焦虑感、内卷社会……


诗人想读自己的诗给大家听,就需要付钱

赵松:《世界公民》是有时间背景的,书里有一封信提到伏尔泰去世(的谣言),1760年,这个时间背景非常有意思。第一次工业革命就是发生在1760年代,蒸汽机发明了,才产生了所谓的坚船利炮——在此之前西方对第三世界的征服属于船帆时代,是很慢的,难度很大。

那个时候西方眼中的“中华帝国”还是一个遥远而强大的存在。他们对当时的中国有一种放大的、完美化的想象。

哥尔斯密写《世界公民》,借助一个中国角色,其实就是在制造一种文化落差,他站在一个某种意义上的第三视角——更文明、历史更悠久的视角,来看当时英国社会的人,因此可以“随便”批判。

比如书里写到一个文学俱乐部,其中一个诗人想读自己的诗给大家听,就要付钱(六便士),否则大家不想听——我为什么要听你读诗呢?最后诗人付了钱,大家从头到尾都带着一种鄙视的眼光在听,根本就是很讨厌这个人或者是很看不起他写的诗。但诗人读完之后,所有人都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谎话,给予了他很高的赞美——他花了钱,买来了赞誉。

这部小说里探讨了当时很多的社会问题,甚至我今天觉得,好像隔了两百多年来看这部小说中人性的种种不堪,没有什么时间差的感觉。现在互联网时代让我们知道了更多,看到的丑恶也更多、更频繁。《世界公民》中有句话是说:“最无知的民族总是自视甚高。”我们会发现,隔了这么多年人性仍然如此。

哥尔斯密以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讲这些现象的时候,回避了一种本国人的批判的直接和尖锐,产生了一种镜像的效果,就像他拿着一个虚拟的镜子不断照见英国社会,就非常有意思。


18世纪的小说“过时”了吗?

小说的松弛感

当他使用这个中国角色的时候,尽管18世纪欧洲已经有很多关于中国的著作和研究,但跟现在肯定是没法比的,所以他有很大的想象空间,而且可以把他所读过的关于东方的(包括远东的、近东的、中东的)知识都运用进去,没有禁忌。

《世界公民》中有很多很多的故事片段——一层一层地往里插片,带来很奇特的文本效果,有一种复合感。

因此,在今天看来,18世纪的欧洲小说还处在一种向19世纪小说迈进的过程中。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所谓现实主义制造的严格的对真实的探讨,那时候小说对于信息量的密度要求没有那么高,因为当时大家更多还是喜欢听一些奇闻逸事。《世界公民》这部小说写得很松弛,不管它讲了什么内容、虚拟了什么人物,你都会在很松弛的状态下阅读。

相比而言,19世纪小说的严谨已经比18世纪沉重很多。19世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无论是巴尔扎克还是福楼拜、左拉,还是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最后都是越来越沉重。这又导向20世纪现代小说的崛起,走向更内在的形式的变化,最后让普通人越来越难读懂了。18世纪的小说几乎人人都能看,只要识字基本都可以看。20世纪一般认为的经典现代小说,普通读者很难进入,小说走了一个内向化过程,结构越来越复杂了。

回过头来,再看小说的早期时代— —18世纪,会发现放松的趣味、叙事的轻松和穿杂很有意思的,而不是落伍了、过时了。小说的历史也不可以用“进步”来评价,说20世纪比19世纪好或者19世纪比18世纪好。它牵扯到人,人性的思考、对人的想象、对异域的想象,最终会归结到阅读趣味上。以什么趣味享受文本,这是很关键的。否则像手机一样,出一代新的淘汰旧的,好像旧的就没有意义了,这就无所谓文学史,无所谓历史,只有当下了。

《世界公民》这样的书在现在看来还是很有意思:很多问题两百多年前没有解决,现在还是没有解决,吸附在人性本身的弱点上。人的弱点是没有变的,人对欲望的放纵、对权力的贪婪,始终困扰着人的状况。

我们看这样一本书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的历史、时间无法用线性思考来理解,是螺旋甚至折叠的。有时我们打开一些时间点,会发现里面充满了褶皱。小说这种文体,从哥尔斯密时代到现在,两百多年过去了,大家在追求什么呢?可能最终让小说活下去的是一种智慧和趣味。

卖文为生,是文学的滑坡吗?

18世纪的阅读革命

金雯:1760年不仅是工业革命发端的时期,也是阅读革命开始发端的时期。一般认为1770年左右,欧洲进入了所谓的现代阅读模式:人民的阅读更加宽泛,从以前精读一本宗教开蒙读物到泛读很多材料,从小说到日历,到历史、研究,再到域外游记,等等,当时出版物的类型大大增加了。阅读史认为,当时从精读过渡到了泛读时代,也从集体、公开、口头式的朗读(比如在教堂里大家集体研读《圣经》中一个段落),转向了个人在一个家庭空间、私人空间中的默读。

纸媒的流通在这一时期经历了巨大飞跃,至少在英国是这样。读者群体一下子扩大了。之前的文学趣味由一个非常小的精英团体垄断控制,但是在这个时候,一本书好不好,出版商喜不喜欢它,报纸连载时把它放在什么位置……这些问题不再取决于批评家是怎么想的,也不再取决于少数的知识精英阶层是如何评判的,而是销量有多大,普通中间阶层的读者,有一定地产小的乡绅阶层、城市里的律师阶层,以及其他的职业阶层,是怎么读这本书的。甚至很多书在仆役阶层,即城市里仆人的阶层中的流通也是非常广泛的。

松弛感就来源于我们不再积极与文学史上最精英的人竞争,作家想的不是要青史留名,不是要进入名人堂,与历史上最为标志性的作家进行竞争。从18世纪开始,很多作家不需要再受到这样压力的束缚了,完全可以在大规模的读者中找到自己的知音。这个群体的读者虽然不是精英阶层,但是这并不是一种贬义描述。这个群体的读者没有很多成见,在趣味上完全是不“势利”的,就是并不想崇拜一个所谓的真理和绝对道理的源头,不想把作者看成绝对智慧的典范,追求的不是“我读你的书的时候可以不断提高我的知识水准,向更高精英阶层迈进”。普通读者有普通读者的智慧,没有精英读者天然拥有的等级感——由知识和趣味所带来的等级感,就是我要通过读好书逐渐向更高的趣味进发,逐渐向文学殿堂更高的位置靠拢。他们读的东西就是他们想读的,与他们的生活经验有共鸣的,在其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生活的。


《19世纪法国读者与社会:工人、女性和农民》中关于读者群体扩大的表述

图书的市场发育会带来很多人的忧虑,有些作者可能认为,我现在只能以卖文为生了,我成为寄生于市场没有自主性的作家,与我同时代的、很多文笔上非常粗略的作家也可以有大量读者。这会带来一种文学再也没有标准的焦虑感,而与这种焦虑感并生的就是一种自由感——这时候市场是可以帮我说话的,我不需要依赖一个贵族、一个金主,一个所谓可以支撑我的人;只要是我想写的东西,那么一定就会有想读它的人。

这种松弛感会带来很多文体实验的空间。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智慧,普通读者不需要你这本书提供一个盖棺定论的见解,也不需要你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只要让我每天有一定的时间在书中得到精神上的愉悦就可以了。所以当时很多笑话集、色情故事集传播得也很广泛。

当时的英国进入了有一点内卷化的社会。当商业社会不断发展走向了工业革命,出现了明显的社会生产中的分工。城市里的等级也变得非常鲜明,人们普遍的焦虑感增强了,很多英国人是需要一种疏解的。

哥尔斯密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这种情感需求,借用了中国哲人的智慧。


世界公民

作者:[英]奥利弗·哥尔斯密

出版时间:2024年10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新民说

作者简介:

奥利弗·哥尔斯密(Oliver Goldsmith,1728—1774),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和诗人。代表作有小说《威克菲尔德牧师传》,剧作《屈身求爱》,诗歌《荒村》《旅行者》等。

译者简介:

王巧红,上海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专业博士,大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目前主攻奥利弗·哥尔斯密研究。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一部 18 世纪的英语书信体小说,作者虚构了旅英华人李安济致友人的信件,借此讽喻英国社会,介绍中国文化。全书共有书信 123 封,大量涉及中国的故事、寓言、语录、哲理,堪称面向 18 世纪外国读者的一部中国知识百科全书。

中国人李安济曾在广州居住,会讲英语,在欧洲商人的推荐下游历至伦敦。在这里,他广受欢迎,和英国朋友一起游历伦敦各地,和各阶层的人交谈,将见闻印象写信寄给北京礼部大臣冯煌。李安济离开中国后,他的儿子兴波来欧洲寻父,在途中被俘为奴,后设法逃走并解救一名女奴,父子二人的通信充满戏剧性的变故和道德说教。最终父子二人在伦敦团聚,兴波与他解救的女奴泽丽斯在伦敦完婚定居,李安济则与他的英国朋友继续游历世界。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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