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拐过街角时,总捎来几片花瓣作信物。在济南,你无需刻意寻春——春天是迎面撞来的。
晨雾未散尽,某个巷子转角忽见一树海棠。枝条斜逸如宣纸上洇开的墨痕,粉白的花苞像未写完的半阕宋词,颤巍巍悬在檐角。风一吹,花瓣便簌簌落在早点铺的蒸笼上,裹着豆浆香气的老板娘顺手拂去,那抹浅红便沾在她枣红色的袖口,成了清晨的钤印。
柏油路牙子的裂缝里,紫堇花正踮着脚尖张望。它们太小了,小得像谁遗落的纽扣,却硬生生把水泥森林顶出温柔的裂隙。穿校服的少年踩滑板掠过,带起的气流让花枝晃了晃,旋即又挺直腰杆——春天从不吝啬给弱者镀上光芒。
正午的公交站台,紫藤从锈蚀的铁栏里探出触角。串串花穗垂成紫色的雨,坠在等车人的肩头。穿碎花裙的姑娘低头看手机,发梢缠着一瓣藤花,仿佛春天悄悄给她别了枚会呼吸的发卡。十六路公交车碾过满地槐花,乳白的瓣混着汽油味飞溅,竟酿出某种奇异的香。
转角咖啡馆的落地窗前,玉兰开得像一场事故。硕大的花朵突然炸裂在玻璃外,惊得靠窗的情侣同时抬头。花瓣的影子投在拿铁拉花上,恍惚间,苦与甜都沾了草木的清气。穿驼色风衣的老人推门而入,襟前别着朵蔫了的二月兰——那是他在绿化带拾到的春天残章。
暮色将倾时,邂逅一片樱花云。不知是谁家院墙关不住满树绯红,花枝翻越防盗网,在风里摇成一片晚霞。外卖骑手的荧光衣掠过花影,车筐里的餐盒压着几片花瓣,订单备注栏或许正躺着某句“要加辣”。
路灯亮起的刹那,蔷薇醒了。铁艺围栏上攀满的骨朵突然集体叛逃,深红浅粉涌向夜色,像星子坠入人间。穿西装的男人驻足点烟,火光映亮花瓣上的露珠,刹那间,他想起童年老宅那架开疯了的木香。
便利店门口,塑料桶里的芍药开得不管不顾。十元三支的价签斜插在花丛中,晚归的姑娘抽走一支,根茎渗出的汁液沾湿了记账本——明天她将抱着这捧潦草的浪漫,挤过早高峰的地铁。
巷尾垃圾桶边,泡桐花正进行最后的狂欢。喇叭状的花朵摔在地上,依然保持着昂首的姿势,像一群醉倒的诗人。流浪猫从紫云般的落花中踱过,爪尖沾了香,连叫声都沾了三分微醺。
深夜的十字路口,霓虹与槐花共舞。风卷起雪色花瓣扑向广告牌,奢侈品海报里的模特突然有了满身春痕。代驾骑着折叠车穿行而过,车篮里积了层薄薄的花雪,后座酣睡的老板呢喃着“再加三百杯”。
在这个城市里,每一朵花都是暴烈的抒情者。它们从不管水泥有多硬、步履有多匆忙,只管把根扎进砖缝,把花开向枪口。有人为房贷皱眉的瞬间,一片榆叶梅正落进他敞开的公文包;外卖员因超时焦虑时,车前胎刚碾碎一朵蒲公英的梦。
济南的四月啊,是场温柔的围剿。当你以为躲过了大明湖的荷箭、避开了千佛山的连翘,转角炒货店门口那株歪脖桃树,仍会抖你满身绯红。
何必追问花期几何?此刻跌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姑娘,正把摔散的蓝莓塞进嘴里,指尖沾着果汁与花瓣。她身后,整株晚樱都在风里晃成重影——你看,春天从不等人准备好才降临,它总是这样,劈头盖脸地,美得让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