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祥
春风送暖的时候,院子里的玉兰花绽开了花瓣,一朵朵凌风跳跃,像一树耀眼的紫色灯盏。
这棵树在楼后长了十几年了。邻居当初栽下它的时候,我还过去搭了把手,一起去墙角搬来碎砖,一起垒边,筑起了一块一米见方的园圃,算是它的专属领地。当时还猜测过它的花色,直到第二年,这棵不足一人高的花树开出了十几朵紫色花朵,才知道它是紫玉兰。
玉兰树刚移过来几年,主人照料得勤,时不时给它浇浇水,施一点儿肥,树木长得飞快,树形看上去也颇为顺眼。后来邻居搬家,小区又没有物业,它被留在原地,没人管乏人问,变成了“没娘的孩子”。因为背阴,加上土地瘠薄,十几年了它也没长过一层楼高。平日里,它缩着身子,不显山不露水地躲在楼后,一年中只选在春天的几天时间里,绽放一树芳华。
每天我下楼的时候,都会从这棵玉兰树边走过。从秋天各种树木落光叶子、闪出一片空荡荡的院子开始,玉兰树就捧出一堆瘦小的毛桃,向着世界招手。寒冬腊月,枝头上的这群毛桃越见干瘪,颜色渐深、绒毛渐长,在寒风中愈加明显得憔悴了。风雪来时,树裹银装,雪压枝头,将这些沉睡的芽苞彻底封印起来……
直到天气转暖。玉兰树的枝条舒展开来,枝头上深褐色的小毛桃逐渐伸长成一个个毛茸茸的毛笔头,蘸着阳光在春风中涂鸦……暖风把冬装一层层剥走了,玉兰树的花蕾也从褐色变为灰棕色,然后再由灰白逐渐转青。毛笔蘸的墨汁越来越浓,笔头拉长、膨大、越来越饱满而富弹性,颤立在光秃秃的枝头上挥毫泼墨。
它在风中挥洒,起收提点,轻重进退,抑扬疾徐,龙飞凤舞。实虚浓淡、一撇一捺间,逐渐从严紧瘦峻的柳体改为丰满圆厚的颜体,继而笔畅墨饱,奔放洒脱,兴之所致竟把笔头都甩落了——露出一丛丛裹着紧身衣的粉紫色花苞!
似乎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这些花苞轻轻地伸个懒腰,舒展一下腰肢,又在枝头上打起了盹儿。连续六七天,我每天出门,都能注意到她们慵懒的妆容。她们有的睡眼惺忪,随风摇晃;有的垂眉低首,含羞浅笑;有的环抱双臂,傲然俏立;还有的左顾右盼,欲言又止——在背阴的角落里,在乍暖还寒的风里,她们似乎被施了定身咒,立在树枝上入定了一般……
那几天,坐车从历山路经过,我看到路两侧有很多玉兰树繁花盛开了。先是在东仓,那里一溜有十来棵玉兰树,透过车窗看去,一大片白色的花朵在空空的枝丫间招展,像一群粉雕玉琢的蝴蝶绕树飞舞。树下,花瓣落了一地,有许多老人踩着凌乱的花毯,在健身小广场上晨练。
之后是在水利厅对面的宿舍区,一棵紫玉兰挨着院墙在楼前熠熠生辉,硕大的花朵如一个个紫红色的琉璃灯盏,一层层摞满树头,有的舒张飘逸,有的娇容半掩,有的粉紫相间,有的浓淡错乱,像一团绚丽的朝霞兀自在氤氲蒸腾。
再后来是在胸科医院门前,那里几棵玉兰树正竞相绽放,争奇斗艳。白的如雪如玉,晶莹剔透,纯净素雅;紫的如锦如霞,明艳娇美,绚丽奔放;粉的如晕如翼,羽衣霓裳,俏丽灵动——每次打那里经过,我都会盯着这些玉兰花观望许久。
听说,百花公园的玉兰花都灿烂成了一园云霞,吸引了众多游客前去打卡。甚至,路边的很多樱树都花市开张了,而我住的院子里,那棵玉兰树还在痴痴地含苞待放呢!
我从树边走过,我能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我能看见她们在临风梳妆。地上,脱落下的小小毛桃壳还在,像春风剪掉的片片绒衣;树上,一丛丛花苞依然心不在焉地在枝头伫立——这些欲言又止、守口如瓶的花骨朵,难道忘掉了与春姑娘的约定?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下楼去,刚走出门就被玉兰树的一身盛装惊艳了!似乎一夜之间,满树的花儿都怒放了,上百朵深浅浓淡的紫色花盏花瓣舒展,娇艳夺目,层层叠叠,缀满枝头——低处的花瓣微卷、莹润通透,中间的紫盏擎空、饱满端庄,顶端的优雅舒张、傲视群芳,花形缤纷舒卷、千姿百态,花色紫粉交叠、千变万化,共同在楼后的晨光里演奏一曲春意盎然的乐章。
好像是约好了似的,这些硕大的花朵傲立在深褐色的秃枝上,娉娉婷婷,熙熙攘攘,在小小的院落里一起吐露清雅的芬芳——这样的集体歌舞一直热闹了四五天才作罢。然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春夜,突然又剧终谢幕,零落一地……
就像一场做了许久的梦,一不留神就梦醒了。在梦里,曾经有春天的孕育,有盛夏的丰腴,有秋天的萎缩,有严冬的痛楚;在梦里,还有几缕照不进的阳光,还有一方逃不掉的营地。好不容易醒来,还要歇一歇脚程,蓄一蓄力量,喘一口气,定一下神,努力攒足了劲儿,才厚积薄发,展现最璀璨的容姿。
——这样一棵困在角落、无人问津的玉兰树,都能不管不顾、拼尽全力,不抱怨,不攀比,望春而发、灼灼其华,人生天地之间,又有什么理由虚掷内耗呢?
天高地阔,逐日追风,纵横驰骋,时时处处皆是春天。像玉兰花一样,去做一个春天的赤子,追随生命的指引,遵从自己的内心,专心致志,做好当下,相信每个人都会绽放独一无二的光彩,收获独属于自己的一树春花、一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