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鸦片战争之后,大清官场就对英国的坚船利炮怀有莫大的恐惧感,认为这东西比《西游记》里的各路大仙的本事还要大,有了它就可以横行于天下。
咸丰三年(1853),钦差大臣向荣得到线报,太平军在武汉准备了近万条木船,准备顺流而下。那时清廷吃不准太平军是要顺长江打到南京还是要打到上海,为此向荣给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下了一道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在上海租借洋人舰队,赶赴长江,阻止太平军船队顺流而下。
吴健彰当过行商,以买办起家,经常与洋人打交道,自诩“于夷情最为熟悉”。他接到向荣的命令后,在上海大肆活动,频繁出入英法美三国领事馆,央求洋人用兵船阻止太平军船队。
那时,英国正准备与俄国大打一场,举国上下厉兵秣马的,因此,对于东方的事情能不管就不管,能推托的一概暂时推托。英国驻沪领事馆也知道太平天国的近万艘木船准备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但在当时,英国与俄国的克里米亚战争一触即发,英国政府不想再分散精力了,吴健彰跑了几十趟,代表钦差大臣向荣,请求在长江游弋的英国舰队阻止太平天国船队,英国驻沪领事馆就是置之不理。法国人是跟着英国人跑的,英国人按兵不动,法国人也不会动。而美国在上海本来就没有像样的舰队,况且要看清形势再说。于是,三国领事馆一副模样,客客气气地打发了吴健彰,没有一家有出兵的表示。
吴健彰万般无奈之际,愣是憋出了一个没有办法时的办法。这是一个很馊的馊主意,简直比大热天放了十来天长了毛的剩饭菜还要馊。旗昌洋行是由美商经营的,闻名沪上,吴健彰从旗昌洋行租借了一艘“赛因斯”号大型商船,让人在甲板上安放了几根刨得很光滑的原木, 炮,又仿照兵船样子安了几个洋铁皮的大烟囱,对外谎称是洋人的新式兵船。
同时用很低的价格买了几艘二手商船,甲板上同样安置了几根刨得很光滑的原木,糅以油漆,也谎称是洋人兵船。吴健彰用六七艘胡乱改造的商船拼凑出了一个所谓的“夷人舰队”。至于水兵,原来打算从澳门现找洋人水脚,穿上上海成衣店临时赶制的英国水兵军装,伪装成“夷人海军官兵”。后来实在等不及了,吴健彰下令,上海各洋行的通事带着清军出动,在租界的咖啡厅和酒吧里现找无业洋人,拍拍肩膀就搭话,只要谈得差不多了就具签协议,到“兵船”上出更一天多少钱,勉强拼凑了一百多号洋人。随后又有新麻烦,一百多个“夷人海军官兵”闹起了“工潮”,要求在扬子江转悠一圈之后长期留用,否则就“罢工”。天知道吴健彰是怎么解决这个棘手问题的。
在那些日子里,吴健彰的工作效率极高,大量的杂杂巴巴的事就像座山一样压过来,他不辞劳苦,领着苏松太兵备道衙署各级官员加班加点赶了出来。终于,“夷人舰队”在黄浦江大张旗鼓地下了水,匆匆忙忙驶入长江,刚在江水中晃荡了一下,苏松太兵备道衙署动用所有宣传工具,开足马力大肆鼓噪:西方列强忍无可忍了,西方列强终于动怒了,夷人的海军大舰队出动了,为大清国助战来了。所有的报纸都是笼而统之的称“夷人”,却说不出是欧美哪个国家的“夷人”,企图以此恫吓太平天国。殊不知太平天国压根不吃这套,几千艘木船根本不信那个邪,在伪装成“巡洋舰”的“赛因斯”号商船眼皮底下驶过,太平军水脚在使船的当口,还向甲板的“夷人水兵”善意地招招手,旋即占领南京,立为国都。
这段往事,本来是上海官场的聊资谈助,吴健彰当年搞的“夷人舰队”丢人现眼到家了,他玩儿的拙劣的把戏太粗糙,太缺乏想象力,太穷对付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是官员聚会,在饭桌上聊着聊着就会抖露出这段往事,说到开心处,一桌子的人保准个个喷饭。但是,再好玩儿的事情,聊得多了,大家也就腻味了,后来就很少有人提了,再往后就没什么人再提了。
“夷人舰队”之所以最近又屡屡被上海官员提及,重新进入了官场的视野,是由于不久前爆发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国和法国政府玩儿了一个令大清子民开眼的大游戏:英法联军由舰队搭载,闯入渤海湾,先攻占大沽口炮台,继而攻占天津,再从天津向西攻打通州,最后打到北京,吓得皇上一溜烟跑到了热河避暑山庄。全过程没有用多长时间,也没有费太大力气。由此,大清王朝的所有官员都看到了一条灭掉大清王朝的捷径,那就是用舰队北上渤海湾,而后直接图谋京师。这一招可比当年太平天国李开芳、林凤翔的北伐厉害多了。
列强把惊世骇俗的大游戏当着全世界的面演了一回,游戏的玩儿法摆在那里,有意者都可以仿效。过去,太平天国即便知道路数也是不可能这么干的,原因简单,一来是没有坚船利炮,二来是没有海港,但是几个月前风头骤然逆转了,太平军占领了宁波,天朝一夜间拥有了一个东南大海港,差的只是一个舰队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大清官场中的人对夷人尤其是对夷商有刻骨铭心的认识,就那帮家伙,只要有钱可赚,不管谁是正路子的谁是野路子的谁是当朝谁是叛逆,反正谁花钱买武器就卖给谁。上海官场一再议论,报章上也时有披露,某位夷商又卖给太平军一批枪械,某位夷商又卖给太平军几十门炮,某位夷商把原本卖给清军的武器加价卖给了太平军。这些军火,有的是从上海港口偷偷运出去的,有的是在海上交接的,令清军外海水师防不胜防。既然枪械弹药可以这样买卖,谁能保证夷商不会卖给太平天国几艘兵船?而太平天国的银库里好像不大缺银子,只要他们掏出大笔银子买下一个舰队,就可以从宁波港出发,直扑渤海湾,直逼京师。
这并非是杞人忧天。不仅上海官场注意到了这点,就是洋人也关注着这个点。杨坊常年在上海官场行走,耳朵上挂了不少消息,平时都是江苏巡抚薛焕和苏松太兵备道吴煦向他吹吹风,他难得有向别人传播的机会。今天,对着狭小局促的天井,品着一种叫不上名字的茶,他可以向常胜军的两位要员炫耀炫耀了。
雨小了些,竹篼里面积存的雨水扑打扑打地滴落下来,清晰的声音更加透出这幢老宅的沉寂。
“赫德。”杨坊神神道道、颇为神秘地抛出了一个名字,得意地看了看梁水沟与亨利,“赫德是英国人,在英国的时候,他可能只是个不大起眼的账房先生,咸丰四年(1854)来到中国,屈指算来,他来中国也有八年了。这老家伙,为了迎合中国人的习惯,他还给自己立了个字号,其人字什么来着?对了,字鹭宾。”
亨利忍不住了,问道:“赫德鹭宾怎么啦?这个赫德鹭宾先生跟你说的夷人舰队有什么关系?”
杨坊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吧嗒吧嗒嘴,才说:“小老儿赫德常年住在上海,而不是京师。我在江苏巡抚薛焕那里见过他,鬼才知道他在哪里学的中国话,反正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还会说几句上海话。他对中国的天文地志、风土人情有所了解,谈天说地的,好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告诉薛焕大人说,他来到中国后,先是任大英帝国驻宁波领事馆翻译,后来调任广州副税务司。”
亨利愈发着急:“不说赫德是干什么的,就说他提出什么啦。”
杨坊喝了口茶,说:“赫德曾在宁波任职,对于宁波的兵要地志有特殊敏感,去年年底,长毛攻占宁波,赫德觉察到大事不妙,今年年初,他向咱们朝廷提了条建议:购买船炮,建立大清国海军。并非巧合,英国驻华公使普鲁斯也建议清廷购置外国兵船,聘用外国海军军官。赫德和普鲁斯一先一后的奏章引起了朝廷的高度关注。”
亨利屏息静气,瞪着眼珠子,听得很仔细。
杨坊看着亨利那副样子,满意自己的言谈效果:“下面的话是吴煦大人亲口对我说的,而且叮嘱我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考虑到二位不是外人,我就对你们说个皮毛,你们千万不能说出去。”
“那是那是。我们守口如瓶。”亨利急得抓耳挠腮的。
梁水沟嘲讽地说:“杨老板,你就别卖关子了。那点子屁事,你要信不着我们就别说,信的着就快点抖露出来。”
杨坊咳嗽了一声:“那我就说啦,你们千万守口如瓶。千万千万。鄙人不妨透露一点核心机要,大清国朝廷之所以重视赫德鹭宾的建议,是由于赫德鹭宾算了笔账。这笔账是什么呢,是这样的,当前大英帝国最好的兵船不过白银十几万两,有六七艘这样的兵船就可以凑出一支舰队。总价银也不过七八十万两银子。”
亨利不由高声“噢”了一声:“七八十万两银子就可以买来一个英国舰队。大英帝国的舰队可不算贵呀。”
杨坊在平日喜欢一惊一乍的,他的神色转入黯然:“赫德还算了笔账,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陷大沽口炮台,英国皇家海军不过出动了巡洋舰七艘,炮艇三十四艘,还有一大批运输船。其实,真正在英国造船厂制造的兵船就是那七艘巡洋舰,其余的几十艘炮艇和一百多艘运输船都是用中国沿海木船改装的。那么,在英国造船厂制造的七艘巡洋舰值多少钱呢?注意啦,它们可不是英国最好的兵船,英国最好的兵船都用于克里米亚战争了。这七艘巡洋舰加到一起,全新的也不过五六十万两银子。梁通事,你也是中国人,你闭上眼睛想一想,五六十万两银子就把一支大军送到了大清皇上的家门口,就把大清皇上吓得屁滚尿流,咱们大清怎么那么不值钱呐!”
梁水沟不动声色地说:“赫德还说什么啦。”
“赫德还说!”杨坊的眼珠子刹那间瞪圆了,“赫德还说了,长毛纵横数省,而且都是长江左近的富饶省份,据他对太平天国家底的估计,天京城里的白银储备当在四五百万两。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老贼洪秀全只要拿出家底的七分之一,就可以从英国、法国或者美国购买回来一个可以直捣大清京师的舰队。”
亨利似乎受到启发,叫道:“不错!英国、法国和美国三国政府从战争之初就宣布严守中立,到现在也没有变,仍然是中立。三国商人可以在没有法律障碍的情况下把舰队卖给太平天国。洪秀全已经握住宁波港了,现在缺的只是一个购买舰队的经纪人了。”
梁水沟尖刻地插了一句:“亨利,你的会乐洋行是不是想当天王购买舰队的经纪人呐?我这话可不是随便问的。”
亨利脸红了:“梁通事,你说到哪儿去了,一百条德莱赛撞针步枪的事情我会记一辈子。我不会那么干。”
杨坊肥厚的巴掌轻轻拍打着亨利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亨利呀亨利,我了解你的禀性,你是华尔的亲兄弟,你可要把住自己。”
“我会把住自己的!”亨利的脸红了。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哎,大清有防范措施没有?比如说,为了防止太平天国购买舰队,抢先下手建立一支自己的舰队。”
杨坊的脸色开朗一些了:“我刚才说了,跟赫德一样,英国驻华公使普鲁斯也建议清廷购置外国兵船,聘用外国海军军官。”
亨利无心再说什么,只是进入沉思状态。这种状态不好看,而且不雅观。他一会儿抱头想着什么,一会儿看着天井那一角灰蒙蒙的天空发傻,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嘟囔什么。他的眼睛本来是明亮的,而当他在痴痴地想事时,目光也灰暗了。
梁水沟了解亨利。这家伙看着鬼迷三道的,比谁都精明,其实不复杂,做事直截了当,即便背着人做些出格的事,小花花肠子也会让人一眼洞穿。这时他几乎可以用眼睛看到亨利的念头,乱乱纷纷的就像一条用了八辈子的破棉絮;他几乎可以用鼻子嗅出亨利的想头,那团破棉絮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味。
他们随后又东拉西扯了一些别的,足足坐了一个下午。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华尔才挽着杨小芳的手从楼上下来,杨小芳依偎着华尔,有些羞涩。看样子华尔舒服了,该释放的都释放了,需要得到的温存也都得到了,美滋滋的。
杨坊的眼睛一抬,顿时坐不住了,喜笑颜开地站起来,大声招呼:“哈!华尔管带回来啦,本管带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梁水沟好笑地说:“姑爷从战场回来啦,和老丈人连个照面都不打,就忙着和小芳亲热去了。”
婚后的杨小芳变了,身上该丰腴的地方都丰腴起来,曲线和弧度恰到好处。华尔的狂风暴雨把她滋润舒坦了,光鲜无比,活力四溅。梁水沟默默地想,即便戎马生涯中难得与妻子团聚,华尔也是一位难得的玩家,把一个女人被爱的感觉演绎得入骨入髓。
亨利仿佛没有看见哥哥和嫂子从楼上下来,仍沉浸在自己的一大堆想法中。他终于从一大堆乱线头中理出了思路,把一杯茶咕咚咕咚喝干,而后擦着嘴角说给自己听:“当年上海道台吴健彰的‘夷人舰队’是瞎应付局面的,出尽了洋相,没必要多说了;如今的大清,仍然没有一支欧美国家的那种舰队,我们不妨采购一支真的夷人舰队。”
华尔愕然:“亨利,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亨利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攻打王家寺木城
华尔过去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清晨,通常是睁眼就从床上蹦起来,穿戴利落后,用冷水冲冲头,不吃早饭,就在院子里做早操。但是自从结婚后,往日的习惯有点变了,睁眼后磨蹭一阵才起床。清晨在被窝里磨蹭,他得以发现女人的妙处。
女人天性各有不同。杨小芳婚前是个老实孩子,婚后却变得妖娆起来,需要男人的无尽体贴,又需要向男人释放无尽的爱意,愿意清晨时钻到男人怀里,情意绵绵地磨叽一阵。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多,早晨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伸手一摸,那边被窝是空的,是凉的,只得空自怨艾一番。现在不同了,男人回来了,当清晨到来,她得以像泥鳅般钻进男人被窝,哼哼唧唧,黏黏糊糊地缠绕一番。
哼哼唧唧是利器,黏黏糊糊也是利器,边哼唧着边往男人身上黏糊,让男人难以自控。过去华尔没有尝过个中滋味,也不知个中厉害,现在承受到了。连着几天,他醒来后双手枕在脑后,且不起床呢。女人身上不知长了根什么筋,自己还没醒呢,却能发现男人醒了。片刻便半睡半醒地凑过来,小脸儿舒适地贴在他的腮侧,发出阵阵娇喘,像条蛇般缠绕着他,大腿在他的腹部蹭来蹭去的。女人只是撒娇,并无意挑逗,他哪受得了这个,大腿根一阵骚动,猛地翻身,三五下扯光她的小衣,便不由分说地交媾起来。他惊喜地发现,原来清晨交媾的滋味不错,尤其是妻子半睡半醒间的配合,完事后美滋滋地在他的怀里打俩滚儿,翻个身接着酣睡,其情其状令人回味无穷。
每次都差不多,清晨交媾后,他不愿意即刻起身,总是要再在困倦中眯瞪一阵子。这么一来,什么时候起床就没有点儿了。住在老丈人家这几天,华尔几乎忘记了时辰,每天起床后,洗漱既毕,再吃些东西垫巴垫巴,往往已日近正午,快该吃午饭了。
但是,战场不给他更多闲情。这天早上,他正在被窝里左一下右一下地撩惹妻子,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护卫长科克的喊声:“华尔上校,白齐文副队长带着我接你来了。何伯将军命令你马上赶到‘根桃尔’号巡洋舰。一刻也不得耽搁。”
华尔听得一清二楚,亲吻了一下杨小芳的额头,立即从床上蹦起来。杨小芳拽了他一把,没有拽住。
他系着军服的纽扣出门时,白齐文和梁水沟已经整装完毕,在马车旁边静候。没有多余的话了,他们立即上车赶赴码头。
何伯将军在旗舰上召集联军军事会议,与会的只有三个人:英国陆军少将史迪弗利和法国海军少将卜罗德,以及华尔。
何伯伸出一个指头,向三名与会者晃了晃:“今天的联军军事会议只开一分钟,对。一分钟。我决定肃清上海以南沿江地带的太平军,联军首先进攻驻守七宝镇的太平军。由英军担负主攻,法军协同,华尔的常胜军作为我的预备队。会议结束。”
华尔急忙问:“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集结?”
“取决于你,取决于你和你的常胜军的行动速度。”何伯简短地说,“你马上向回赶,回到松江之后,马上率领常胜军向七宝镇方向移动,常胜军什么时候抵达七宝镇附近,就算什么时候集结完毕。今天是四月二日,进攻不晚于四月四日。”
华尔屈指一算,何伯将军只给他留了两天时间。他不再多问,即刻走出舱室,下了旗舰,上了马车,带着白齐文、梁水沟和科克往松江,当天下午赶回广富林镇,火速布置各队带上必要的辎重,晚饭后即刻休息,养精蓄锐,明日清晨出发。
次日清晨,除法尔思德带数百人留守之外,常胜军其余全部出发。清廷赐予华尔洋枪队以常胜军称号时,鼓励适当扩编,吴云、应宝收编了宝山和泗泾地一部分团练,这时全队人数已近两千人,而且有一个炮兵分队。这次出发人数为一千多人。
照例是尖兵前出两三里地,华尔统兵走在前列,吕宋护卫队跟随左右,中间是白齐文率领的主力部队,吴云和应宝带着辎重殿后。
如若在北方,四五月是最惬意的季节,而在上海一带,气温虽然不高不低,很是宜人,却进入了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而上海附近除了往南往北的两条大道,其余全部是小径,小径在泥水中翻浆,步兵行走就相当吃力,炮车在泥泞中就更难走了。
七宝镇在闵行西部,距离上海很近。镇得名于七宝寺。史书记载:“旧有南、北二七宝寺,镇在其北,因名。”镇滨蒲汇塘,过去是上海至松江的水路必经之地,商业发达。入清后,蒲汇塘通往上海县城的唯一水路肇家浜淤塞,上海至松江的水运改走黄浦,七宝镇逐渐衰落了。当前,太平军散布于上海附近,而以七宝镇的太平军距离上海最近。这是一颗必须及时拔除的钉子。刻不容缓。
紧赶慢赶,常胜军于下午开拔到七宝镇附近。尖兵分队与在路边等候的联军联络官相遇。联络官把常胜军引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边。这是何伯将军指定的宿营位置。
第二天清晨,华尔领着梁水沟赶到联军的前沿指挥所。何伯将军、史迪弗利将军和卜罗德将军都在那里。
指挥所设在一个小山坡上,七宝镇在两里之外。用望远镜望去,那是一座安逸的小镇,镇里绿树成荫,有的屋顶上冒出炊烟,镇边有几头黄牛在悠闲地吃草,倒是有几分祥和景象。但是,这种祥和是假象,里面有刀光有剑影有弓弩也有一大堆炸药。
镇滨临蒲汇塘,塘周边有几个木栅围起来的营寨。太平军的扎营习惯是,只要有江河湖泊的地方,必然滨水立营寨。而且,太平军城镇防御作战的基本思路是“不守脾而守险”。脾是城墙垛子之意。不守城墙,伍卒不至分散在各个城墙垛子间,陷于被动,而把兵力部署在城镇外面的险要之地,构筑要塞以堵击敌军。这种战法可集中可分散,可进可退,所谓“制人而不制于人”。
木栅围起来的营寨又称木城,相当坚固,易守难攻。在靠近江河的地方,四周挖丈余宽深的壕沟,灌满水。木栅厚重结实,塞实泥沙,中间开有炮眼和抬枪射孔。木栅外面竖立着两尺来高的尖木桩,交互连钉。木尖桩的外面密密麻麻的插着尖竹签,尖竹签的外面再用荆棘围绕起来。有的木城里面还有内壕,内壕里再设砖城。
向七宝镇方向观察了一阵子,何伯与史迪弗利、卜罗德立即交换意见。七宝镇西北角的木城里包裹着一个王家祠堂,被称为“王家寺木城”。他们决定先集中火力攻陷王家寺木城。
不要说清军,即便是湘军,遇到了像王家寺这种用荆棘、木尖桩、尖竹签、木栅层层围裹的木城,也是攻不进去的,因为凭借臼炮和抬枪、鸟枪根本不可能突破层层防御。而联军则大不一样,联军拖来十门重炮,就是专门对付这种木城的。
上午九时,史迪弗利一声令下,联军排炮齐发,由于采用的是新式炮弹,威力大,加上距离近,几乎每发必中。王家寺木城里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一股股黄土冲天而起。其中一队联军炮兵用重炮平射木栅,不仅把木栅扯开几十米长的缺口,而且把木栅缺口前面的土地犁了一遍,肃清了尖木桩和尖竹签。
炮火准备完毕,史迪弗利将军一挥军刀,手持来复枪的英军列队向木栅缺口挺进。持续将近两个小时的炮火急袭,几乎剥夺了木城里的太平军伍卒的反击能力,英军抵近缺口射击,木栅内只传出零星的枪声。来复枪的一个缺点是,上了刺刀不便于射击。英军队列停下来,将来复枪装上刺刀,呼喊着从缺口涌了进去。
何伯将军放下望远镜,扭回脸来:“华尔,我不想把预备队放在手边太久了,你们要是再等下去,恐怕就没有仗可打了。我估计残余的太平军伍卒很快就支持不住了,很可能从木栅西边的门撤出去,带着你的人运动上去,在那个方向堵住他们。”
联军作战会议对常胜军做了明确规定,主官不得带头冲锋,否则主官一旦倒下将群龙无首。华尔不可以挥舞着军刀,大呼小叫地率领士兵冲锋了,只得向白齐文点头示意。
白齐文举起指挥刀,高喊:“跟着我前进!”说完往前大步走。常胜军官兵跟出去。有一则史料称,这次出击的是五百多名士兵。
不出何伯所料,王家寺木城的残余太平军伍卒支持不住了,打开木栅从西门往外撤退。白齐文看得清楚,挥刀高喊:“追上他们,就地围歼!”他带头跑起来,士兵们紧紧跟上。
撤出木城的太平军伍卒并没有溃散,而是保持着队形,向正西方向撤退,七宝镇的西边也有一座木城。木城栅门打开了,要把从王家寺木城撤退下来的太平军伍卒接进去。
白齐文正考虑该怎么办时,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不要再迟疑了,当机立断,尾随着他们冲进木城!”他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说话的居然是何伯将军。
他慌忙问道:“将军,你怎么跟上来了?”
何伯举起步枪瞄准射击,撂倒一个太平军伍卒:“将军都是从士兵干上来的。我也是士兵出身,冲锋陷阵怎么能不来。”
他用身体遮挡着何伯:“将军大人,这里危险。”
何伯一把推开他:“这里再险也险不过克里米亚战场。不要说了,快点跟定那伙残兵,冲进镇子西边的那座木城。”
白齐文放开脚跑起来,部属在身后紧跟。他一边跑一边用左轮手枪射击。王家寺撤下来的残兵还没有全部进去,那座木城的木栅门急速地合上了,紧接着从里面急速地发射出一片抬枪的霰弹。
白齐文心里喊了一声“糟糕!”他连忙卧倒,扭头一看,身后不少士兵被击中,纷纷倒地。他顾不上过多的后看,只考虑怎样应付这种局面。他的身边有人在痛苦地吸溜凉气。他起初不大在意,只想着如何带士兵脱离险境,无意中转脸一看,登时蒙住了,原来是何伯将军左腿负伤了,就倒在他身边。何伯是有经验的,双手下死力按着伤口,仍然流出一大摊血,半边裤子都湿透了。
白齐文不顾一切地回头高喊:“全体!向栅门射击!向木栅上的射孔射击!射击!掩护我撤退!”他叫喊之急之烈,连音调都变了。
卧倒的几百名常胜军士兵向木城栅门射击。木栅登时打出一片烟尘。这批士兵到底是经过训练的,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中,木栅上的所有射孔都被压制住了,几乎一枪也发射不出来。
趁着这个当口,白齐文急忙掏出急救包,迅速扎住何伯左腿的伤口,而后跪着把将军扶起来,转身放在背上,一边高喊着“射击射击射击射击”,一边吃力地站起来。何伯高大魁梧,身体沉重,他使足了气力,跑出一定距离。他认为已经在霰弹枪的距离之外了,刚刚要喘口气,臼炮的炮弹又在附近爆炸,他使尽余力才接近指挥所。当救生员把何伯接到担架上,他累得一下子瘫倒了。
从何伯被抬回指挥所的一刻,当日攻打七宝镇木城的战斗趋于结束了。被太平军伍卒火力压制的常胜军的士兵陆陆续续撤回出发阵地,经过清点,死伤五十七人。史料表明,七宝镇东南角的那个木城于次日攻陷。但是七宝镇的作战并没有结束,又打了十多天,一直到四月十七日(一说是四月十九日)才结束。
何伯在七宝镇之役负伤,于史有证。是不是在那种情况下负伤的,是不是白齐文把他背下火线的,于史无证,是杜撰的。
七宝镇战斗结束后,何伯在医院里宣布,海南边的沿江一带的太平军已被肃清。从此逐渐淡出上海保卫战(他在上海养伤,伤愈后于当年十一月任满回国,调任北非地区司令、朴茨茅斯地区司令,一八七○年升任海军上将,一八七九年授予海军元帅。两年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