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1862)一月底,松江广富林镇营盘骤然绷紧了弦。有消息说,大批太平军将向上海方向压迫过来,松江也将受敌。



在松江营盘一间冷冰冰的屋子里,华尔、白齐文、梁水沟缩着脖子,围着个小炭盆坐着,每个人都把双手塞进袖筒里,冻得哆嗦。

华尔的心里挺热乎。他也听到消息了,太平军正卷土重来,向上海逼近。他有些振奋,又有仗可打了。自从收复松江后,他再也没有和太平军交过手,闲得难受。洋枪队已整编出来八百人,而且都用后膛枪装备起来,却还没有上过阵。



洋枪队护卫长是一名叫科克的小伙子,英国纽卡斯尔人,早先是英国驻沪陆战队里的一名下士,枪法好,身手矫健,因此华尔放到了身边。科克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随即进来。

科克带进来一个陌生的小军官,小家伙的肩章显示是皇家海军少尉。少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说:“华尔队长,何伯将军派我来接你,请你即刻去上海,参加紧急防务会议。”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华尔有些惊异,把耳朵递过去。

少尉重复了一遍:“何伯将军请你即刻去上海参加紧急防务会议。马车和卫队在门口等着呢。”

华尔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你是说英国皇家海军的何伯将军?何伯将军请我去上海参加会议?还是什么紧急防务会议?还派出马车到松江来接我。为了我的安全,居然还有个卫队?”

少尉谦恭地说:“是的。马车在门外等着呢。”

没有二话可说,华尔即刻整装。他穿上了普鲁士军装式样的衣服,蹬上靴筒高过膝盖的靴子,对着室内的整容镜,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的并不威严的面庞,理了理垂到肩膀的长发,叫上梁水沟就出发了。

何伯将军派出的卫队其实是三个英国骑兵。他们护送着一辆轻便马车。华尔的一只脚放在马车踏板上,神气活现地对白齐文交代:“我去上海参加何伯将军的紧急会议,你把家看好了。”

马车跑起来了。华尔坐在车厢里,看着扈从的卫队随着马车奔跑,一丝得意之情油然而生。他本来没有捋胡须那类习惯,这时也情不自禁地捋了捋胡须,挺直了腰杆,将佩剑的一端顿在地上,两手搁在剑柄上,神气活现地向车厢外面望着。



说的只是去上海参加紧急会议,并没有说在上海哪里召开会议。当天下午,马车抵达英国驻沪领事馆。这是那时上海最为堂皇的建筑之一。华尔下了马车后,看看高大的建筑,难免有些惶惶不安。他对梁水沟小声说,到这种地方开会,够抬举咱们的。

华尔带着通事梁水沟,惴惴不安地进入领事馆会议室。

进门后,华尔和梁水沟吓了一跳,会议室里到处是耀眼的肩章。

梁水沟一打量,虽然满满腾腾都是军官,大都靠墙坐的。中央会议桌只坐了三个人,何伯将军居中,两侧各有一人。

何伯将军坐在一张会议桌的首席位置上,温和地一指:“华尔,你和你的通事先生坐下吧。”

华尔拉着梁水沟的手,匆匆忙忙在靠墙处找座位。

何伯伸出宽厚的巴掌,点点会议桌旁:“华尔,你的通事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请你坐在这里。这是预留给你的座位。”



华尔看了看那把椅子,几乎不敢相信,小声嘀咕着:“我的位子在这里?让我坐在这里?跟三位大人物坐在一起?”他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椅子面上只放了半个屁股。

何伯扫视着会场,说道:“华尔队长已经就座了,与会人员到齐了,我们的会议可以开始了。今天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由我代表英法美三国的驻华公使宣布,鉴于太平军向上海推进,三国公使决定成立一支保卫上海的联军。这支联军主要由三部分力量组成,那就是英国驻沪军队、法国驻沪军队和华尔洋枪队。”

华尔又吓了一大跳,心里说,乖乖,自己的小小洋枪队居然和英国驻沪军队、法国驻沪军队平起平坐了,成了联军的三部分之一。

他心里如小鹿乱撞,兴奋地仰起脖子,搜寻着梁水沟。梁水沟坐在远处的人丛中,和他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目光。

何伯站起来:“我是这支联军的总司令,三部分力量由我统一调度。现在,我把联军三部分的主官介绍给与会者。这位是英国的史迪弗利将军,他将指挥英国驻沪军队。”

华尔身边的将军站了起来。华尔仰头看了看他,他身材高大魁梧,目光炯炯,两撇浓密的八字胡修饰得十分整齐。



史迪弗利生于一八一七年,曾经在香港担任英国驻港总督的军务助理,一干就是三年,后来回国,投身于克里米亚战争。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他担任英军旅长,率部参与攻陷大沽口。战争结束后,留在天津教练清军,最近刚带领两千七百名英军官兵从天津乘船至上海,带着大炮十一门。这支部队成为驻沪英国陆军的主力。有必要提及,在后来镇压太平军的战斗中,史迪弗利的风头并不足,倒是他推荐的一个人出尽了风头,那个人就是他兄嫂的弟弟戈登。关于戈登此人,后文中还要用一定笔墨提及。

何伯接着介绍:“这位是法国驻沪舰队司令卜罗德将军。”

何伯的右侧站起来一位花白胡子的将军,个头不高,胸膛很厚实。史载,卜罗德出生于一八○八年,此时五十四岁。

何伯接着介绍:“最后,我再给诸位介绍这位年轻人……”

华尔腾地站了起来,身子挺得笔直笔直的。

何伯不觉好笑,拍拍华尔的肩膀:“诸位,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位就是收复松江的洋枪队队长华尔先生。”

会议室里顿时活跃起来,诸位军官都扭转身子看着华尔,还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他们的目光和表情与其说是看一员军功卓著的战将,不如说是在观看一头稀罕的动物。

华尔看着这种反应,心里明白,他在上海已闯出了一点名气。

何伯微笑着说:“我应该怎么用军衔来称呼你?华尔上校?行吗?嗯,清军没有军衔。况且洋枪队没有在清军列编。好啦,你小子好好打仗,我们到江苏巡抚衙门给你弄个上校干干。”

华尔毫不掩饰急切愿望:“将军大人,清军没有军衔,自然也就没有上校,同时也没有中校和少校军衔。卑职的想头不高,您到江苏巡抚那里给我争取一个相当于上校的官职就行了。”

何伯看着他,温厚地笑了;“那你也得打了胜仗才行啊。这个问题以后再说。

现在由史迪弗利将军给诸位介绍太平军推进情况。”



其实,用不着史迪弗利更多的介绍,随后几天发生的史实是,太平军抵达吴淞一带,据斥堠得到的消息,这次李秀成动了真章,出动的太平军人数达到三万人,其中包括二百多名“洋兄弟”。这支太平军的推进速度很快,一度距离英国领事馆仅仅几英里。上海租界的万国商团、一个印度营和英国的炮兵联队胆战心惊地前往迎击,而太平军发现对手中没有清军,未经交手竟引军而去。

这件事于史有载,让上海虚惊一场。太平军的不战自退,令上海官场大为疑惑。因为从双方实力对比看,数万太平军当不大费力地吃掉印度步兵营和英国的炮兵联队,进而进逼上海市区。即便是何伯将军刚刚组织起来的联军也难以阻挡。



李秀成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后世只能作些分析。估计主因是李秀成仍然对英军和法军抱有幻想。试想,英法联军前不久在北方与清妖作战,在北京通州八里桥大败僧格林沁,而僧格林沁是在北方与各路农民起义军作战的主将。八里桥会战的结果没有多少人去想,这件事的本身在太平天国高层是受到相当关注的。后人无以复制李秀成的心境,但既然僧格林沁是太平军的大冤家,那么击溃僧格林沁所部的英法联军,李秀成会多少引为同调。简单地说,李秀成不愿意同英军和法军面对面冲突,而更愿意与清军作战。

在李秀成所部眼中,华尔洋枪队属于清军的一部分。陆顺德丢失松江之后,发誓要消灭洋枪队,于是向松江广富林镇开拔过来。



这是一个清晨,天空有些阴沉,不时飘落着零星的雨,路上枯黄的树叶随着强劲的晨风翻卷着。就在这时,陆顺德所部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广富林镇营盘前面。太平军并没有立即掩杀过来,而是列阵等待着,那副架势就像个摔跤手在赛前走场子。

华尔和白齐文走到美国西部农场样式的大门旁边,张望了一阵子。白齐文向后一招手,洋枪队整装开出大门。洋枪队有七百多名中国兵勇和部分洋人教官,这是华尔用中国兵勇替换吕宋枪手后第一次与太平军作战。他们在距离太平军三百米之外站定。

华尔掏出单筒望远镜,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太平军的阵营,一边看一边嘟囔着:“还是过去那副老样子,几门破旧的臼炮,伍卒大多数手执长矛大刀,只有几杆鸟枪和抬枪⋯⋯嗯,我估计他们也就是五六千人,虽然人数数倍于我们,可是血肉之躯挡不住子弹。”

由于有火力的绝对压倒优势,华尔的手边留下一个步兵分队作预备队,把另外三个步兵分队全部投入进去。



在副队长白齐文指挥下,兵勇排成战斗队形,在太平军的抬枪距离之外,一队洋枪手装填枪弹,一队洋枪手瞄准射击;前队射击完毕,装填枪弹完毕的后队前进,变为前队,瞄准射击。射击,装弹;前队,后队;依次往复。每循环一次,洋枪队就前进几十米,而手持长矛大刀的太平军伍卒倒下一片。热兵器对冷兵器的作战,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是残忍的绞杀,而这种不公平的残忍绞杀因太平军伍卒奋不顾身的冲锋和义无反顾的倒下,而尤显酷烈。

这场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下午,太平军伍卒阵亡达数百人,却没有撤退之意。华尔被告知,再打下去,傍晚时弹药储备将告罄,白齐文建议,援军再不抵达,就退回营房坚守。在华尔犹豫的当口,太平军的后方响起了隆隆炮声,成片的炮弹掠过长空,在太平军的阵列中爆炸,原来是何伯将军亲自率领的一支联军赶到增援。

援军由英国和法国的现役陆战队组成,人数虽不足千人,却不是万国商团那种侨民和雇佣兵混编的杂牌军,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还拥有七十七门大炮。七十七门大炮一字摆开,一阵阵齐射,炮弹在陆顺德所部的阵列中无情的爆炸,陆顺德所部终于支撑不住撤退了。



广富林镇营盘前面,连续两三里地,到处是战死的和负伤的太平军伍卒,鲜血泊泊地流淌进田地。华尔带着几个人在田间走着,看到一息尚存的太平军伍卒就补一枪。

何伯是踩着太平军伍卒的遗尸走进广富林镇营盘的。几名军官簇拥着他,他轻松地甩着拐杖,和迎面而来的华尔和白齐文打了个招呼。按说洋枪队初战告捷,何伯却无意祝贺,而是见面就吩咐,洋枪队准备开拔,去肃清高桥镇的太平军。

高桥镇在浦东北部,明代和清初属嘉定县,清雍正年间分嘉定县东境另置宝山县,遂属宝山县。高桥镇北约二里有互为沟通的清浦港和黄潼港,前者通东海,后者通黄浦江。因为黄潼港是连接东海与黄浦江的河流,为方便居民过江,又不影响航运,镇上筑有高桥,镇因此得名。明末清初,黄潼港逐渐淤塞,河已不能航运,桥也仅供观瞻,但是仍然存在疏浚的可能性,而且疏浚的工程并不太大。当地士绅一直有这样的动议。

不管怎么说,太平军经过数年征战,终于在宁波之外又攻占了一个通往东海的小港口,即便是有待于疏浚的,也是清廷绝不能允许的,同样是英国和法国驻华军队不能允许的。



何伯率领的近千名英法联军和华尔洋枪队,加起来有一千六七百人,配备有七八十门大炮,是一支火力相当强的部队。中国古人作战讲究兵法和兵阴阳,任何一场战争都将谋略应用放在首位,欧洲人作战早先也很讲究战法。而随着热兵器越来越广泛的应用,就不大讲究战法了,尤其在中国作战,面对使用长矛大刀的中国军队,就是排成战斗队形,步枪齐射。他们不是在打仗,而更像是对几乎赤手空拳的队伍行刑。他们就是这样攻打高桥镇太平军守备部队的。

史载,联军于同治元年(1862)三月一日在高桥镇击败太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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