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瑞狡黠一笑解释说:“李太白有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小人蒙蔽圣君眼,难道不该杀?”
言中所指,正是曾国藩。
以“剿灭”太平天国之功而论,曾国藩无疑是清朝再兴之臣,晚年他任两江总督一职,因公事到过北京几次。
曾国藩
在京闲暇之余,他常常去北京湖广会馆找同乡者聊天叙旧,某次正其乐融融谈笑风生时,在座中突然有人拔剑而起直刺曾国藩,众人大惊失措,60多岁的曾国藩则手脚灵活大脑清晰,当场学秦始皇开始绕柱转圈跑(绕柱而走),这招效果显著,行刺者左砍右劈,就是伤不到曾国藩分毫,趁着两人喘息空当,旁人果断将剑夺下,制止了这场闹剧。
以上曾国藩遇刺事件出自吴光耀《庚戌文钞》一书,经学者们考证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文章虽是虚构,文中提到的刺客却真有其人,而他对曾国藩的仇怨,当世人所尽知。
1
刺客名叫陈国瑞,是个太平军,但这个太平军身份只存在于他23岁之前。
23岁这年,也就是1859年,他投降了清廷,站到了老东家太平天国的对面。
之所以会选择转投清廷,看看1859年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原因或许就不言自明了。
公元1859年,是中国清朝咸丰9年,这一年里发生了以下一些大事。
2月,太平天国李昭寿投降清朝,天京(今南京)北面要地浦口失陷。
3月,陈玉成大败清军,破庐州(今合肥)。天王族弟洪仁玕抵达天京。
5月,洪秀全失信天下,破格封洪仁玕为“干王”,开太平天国后期滥封诸王之始,人心浮动。
6月,清军在大沽口击败欲强行入京换约的英法联军,此战是自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到本年为止,清军对外战斗所取得的最大胜利。
同在本月,陈玉成封英王。
7月,太平天国杨辅清与曾国荃大战景德镇,曾国荃胜。
9月,太平天国韦志俊投降,池州归清(一说10月)。
10月,太平军克浦口。
12月,李秀成封忠王。太平军克池州。
太平天国后期局势
在这年里,太平天国与清廷攻守强弱发生逆转,天京门户之地浦口、长江上游池州先后投清,太平天国四处救火,后虽抢回,但清廷攻而太平天国守的大形势已然确立。
以太平天国角度出发,本年敌我外部环境不容乐观,而内部局势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至于再破江南大营,攻上海,占苏杭等“太平天国二次崛起”,俱是在明年以后,此时此刻无人可以预知。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尚未在太平天国阵营发迹出名,同时也意味着无需与太平天国一路走到黑的陈国瑞会投降清朝,似乎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了。
当然,以上只是基于可见历史材料的常理分析,假如有人提出,难道陈国瑞不能一拍脑门或一觉醒来就决定马上投清吗?自然,也不能完全否认这种可能性,但到底孰是孰非,公论自在读者心中。
陈国瑞识文断字,据说最爱看《三国演义》,而日后他种种行为,也的的确确能看出这部小说对他的影响。
首先,他投降的方式就很《三国演义》。
九江镇总兵黄开榜非常欣赏陈国瑞弃暗投“清”之举,加之两人意气相投十分谈得来,酒酣耳热之际,二人当场决定结为异姓父子,黄开榜痴长几岁,陈国瑞一个不小心凭空多了个爹。
莫名多出个“爹”总叫人难受,但这和认“爹”后带来的实际利益相比,又顿时感觉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陈国瑞如鱼归大海,鸟入深林,找到了可以实现自我价值的舞台,一路从安徽打到江苏,又从江苏打到山东,转战多地,败少胜多,同治元年,他积功升为总兵,时年27岁。
更让人高兴的是,在攻天长(安徽县级市,南京北面)时,陈国瑞活学活用《三国演义》,不仅说服太平天国天长守将陈振邦(原名陈士明)以地来降,而且还将陈振邦收为义子,扎扎实实过了把“干爹”的瘾。
之后,他依令北上河南山东,目标从消灭太平军转到了剿灭捻军,也就是在这个阶段,他结识了那个打败过洋人的男人。
2
对于要不要继续追击撤退的捻军,蒙古亲王僧格林沁与他“情如父子”的爱将陈国瑞决定抛开父子亲情,单纯从军事角度好好探讨一下。探讨的结果是,
陈国瑞说:“太危险了,要追你自己追,反正老子我是不追。”
僧格林沁说:“你爱追不追,老子我就是要追。”说罢催兵进发,将陈国瑞丢在原地。
陈国瑞一跺脚,终究还是跟了上去,嘴里不停骂道:“追吧,追吧,一起追吧,追死拉倒!”
上述对话出于单纯玩笑,可僧格林沁执着于穷追猛打捻军的军事行动却是无误,所以接下去追击带来的结果也同样与史料上一样惨烈。
僧格林沁
僧格林沁冲入捻军伏击圈,所部人马被分割成数块,一一被捻军消灭,僧格林沁本人受伤落马,脑袋让一个16岁的小兵砍了下来。
兵败如山倒之间,身负重伤的陈国瑞《三国演义》上身,一人昼伏夜出,以常人无法想象之情形,连战七天七夜,竟于敌群之中将僧格林沁尸首夺回,保全了这位蒙古王爷最后的体面。
死人已死,自然不用为现实发愁,活人仍活,依旧要为明日打算,清廷急调曾国藩接替僧格林沁北上剿捻,之前曾国藩为避嫌已将湘军遣散,此刻两手空空无以为继,只好一面收拢僧格林沁残兵败将,一面抽调学生李鸿章的淮军来援,刘铭传就是所调淮军之一。
本来素不相干的陈国瑞和刘铭传便因这样的缘故在山东地界上碰了面。
淮军由李鸿章一手创立,发迹于上海,所部洋枪火炮满配,银粮兵马丰盈,济宁长沟一战,刘铭传部摧枯拉朽,顺利克复长沟。
陈国瑞原本计划带残部攻下长沟一地后休整,可当他正过长沟邻县时,刘铭传已经抢先一步。
在陈国瑞眼里,这和外乡人抢了本村地主的肥猪一样不可饶恕,本村的东西当然只能让本村人抢,外人岂可染指?
但当真正近距离见到近代化的淮军时,陈国瑞回头看看身后那些满身尘土,手中紧握大刀长矛的部下,羡慕、嫉妒、恨顷刻充斥双眼,继而一种假使自己也有那些洋枪洋炮就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兵败帅亡,任他人欺辱的想法开始在脑中盛行。
结合他接下去骇人听闻的行径,以上关于他所思所想的推测并非空中楼阁。
刘铭传
陈国瑞集结所部500余人,在夜间对刘铭传部发动突袭。
淮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刘铭传则百战悍将,除开最初的混乱时间被击杀了数十人,之后站稳阵脚当即打得陈国瑞全军覆没,仅以身免。
陈国瑞在爬民房逃跑时,淮军察觉将其拿下,继而押到刘铭传面前。
陈国瑞既不讨饶,也不破骂,只是边哭边喊:
“此五百人,皆数年来纠合四方之精锐。一旦为君所歼,吾军此次衰矣!”
同是领军为将者,陈国瑞如此丧军之痛令刘铭传不免动容,而淮军将陈国瑞所部500人尽数歼灭一个未留,也实属过火。
朝廷有朝廷法度,陈国瑞与其残部如何定罪,是死是活,死该怎么死,活该怎么活,自有朝廷结论,淮军未经上报擅杀陈国瑞所部以至一人不留,已然是先斩后奏,踩了朝廷底线。
事情发展到此,陈国瑞之先错毋庸置疑,而刘铭传之后错同样不容争辩。
刘铭传或许出于怜悯,或许不想事态进一步恶化,在关了陈国瑞几天后,便将他放了。
陈国瑞不死心,再召集余部与刘铭传展开对峙,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夜袭
事情传到北京,朝廷震怒,这边大帅僧格林沁战死,那边部队又发生内讧,剿灭捻军战事停滞不前,一潭死水。
有基于此,朝廷命曾国藩马上调查处理此事,务必交一个满意的结果上来。
陈国瑞与刘铭传各自各错,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本来最好不过,曾国藩却这么想。
一个失去蒙古亲王做靠山的光杆司令陈国瑞怎么能和洋枪火炮齐备并以为自己臂膀的淮军第一名将刘铭传相比呢?
有了这种比较结果,曾国藩接下去的处理方式就显得那样“合理”,
刘铭传作内部通报批评,不痛不痒。
陈国瑞则裁军减饷,并定下活动范围,不可越界。
如此偏袒的结果实在令人难以接受,陈国瑞不服,上书北京叫屈。
曾国藩见招拆招,以僧格林沁之死参奏陈国瑞作战不力。
一周后,朝廷最终的处理结果送到了陈国瑞手上:
陈国瑞着撤去帮办军务,褫(chi 三声 脱去)去黄马褂。
陈国瑞虽输得彻底,但终究口服心不服,很快他便借口养病,拜别曾国藩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3
淮安繁华兴盛,软红香土,远非沙场搏命之地可比,选择在此处享受人生,似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此时陈国瑞才三十出头,可惜,他命中劫数频频,注定是不死不休。
在淮安上班的义子陈振邦究竟为何惹得陈国瑞要喊打喊杀,史无所载,只知道这小子对孔夫子“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孝道精神理解非常充分,陈国瑞领着亲兵在后面追,陈振邦想也不想直接跑进上司漕运总督吴棠府上躲了起来,坚决不让陈国瑞日后为错杀爱子而流下悔恨的泪水。
之所以要跑到吴棠府上,一者因为义子陈振邦与吴棠虽是上下级关系,但两人平日私交不错,二者吴棠官居漕运总督,是朝廷二品大员,三者最厉害,这吴棠乃是当朝太后慈禧的恩人。
早年慈禧送父灵柩归乡,途中盘缠耗尽是吴棠出面接济,慈禧得势后投桃报李,吴棠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当时从亲王到乞丐,没人敢不卖吴棠面子,更别说得罪他了,除非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而陈国瑞显然就是个活腻了的人。
总督府院深墙高,陈国瑞派人喊了半天交人,大门依旧紧闭,完全没有交出义子陈振邦的意思,陈国瑞大怒,当即亲领亲兵开始冲击总督府大门。
漕运总督府
府内家丁没想到会来真的,瞬间乱成一片,有胆壮者对着门外大喊:
“汝赖漕帅卵翼扶持以有今日,乃敢反耶?(吴棠大人早年提拔过你,你现在要造反吗?)”
陈国瑞反应很快,直接来了个转移话题大法:
“以子叛父,非反而何?吾捕反父之子,且讨匿反贼之人耳。(儿子背叛老子,难道不是造反?我今天不仅抓逆子,还要教训那些匿藏反贼的人!)”
一时间门内门外“反贼”们打成一片。
陈国瑞与其亲兵毕竟军旅出身,先破大门,再破二门,府内诸人“丧师失地”,最后全躲在最后一道内门里拼死抵抗,抵挡猛攻间,诸人开始对陈国瑞破口大骂,试图进行精神上骚扰。
所骂内容为何?史料并无记载,结合我国传统骂法,大有可能都是些专攻下三的话,但考虑到陈国瑞干儿子也在其中,那么“翻旧账”、“揭疮疤”一类骂法,想来必不会少。
什么太平天国降兵,什么被刘铭传摁在地上揍,什么让曾国藩玩弄于鼓掌间……这些出现概率极大。
诸葛亮于两军阵前骂死王朗的情节毕竟只是小说虚构,而爱读《三国演义》的陈国瑞一定不会想到,就在今天,他居然在现实中客串了一下王朗的戏份。
“署中人骂愈厉,陈国瑞怒不可忍,以头触门,痰涌气厥,颓然扑地。”
晕倒
4
陈国瑞并没死,只是气昏了过去,本事件受害者漕运总督吴棠估计比较了解陈国瑞个性(二人早年认识,相处得还不错),在上报公文中称,陈国瑞因为脑子出了问题才做出这种疯事,请朝廷念其旧功,酌情处理。
慈禧太后的恩人说什么,那自然就是什么,谁敢追问?
很快,朝廷发回此事处置通知:陈国瑞既然是因疯闹事,那么擅攻总督府之罪就不予追究,同时鉴于陈国瑞疯病,职务一并撤销。
另外,派人送其回家乡湖北应城县休养,日常由当地政府照料。
陈家田产,盐产充公,家中存银两万五千余两交与当地政府做陈国瑞日常开销之用。
这个结局悲喜参半,喜者是犯下滔天大罪居然可以不死,实乃奇迹,悲者则是陈国瑞半生功名利禄全部付之东流。
陈国瑞自然是没有疯,回首往昔种种,他将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的根由归结在了曾国藩身上,如果当初曾国藩在他与刘铭传之间稍微公正,现在他依然可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在登上武昌黄鹤楼散心的那天,他看着空中绵绵白云,突然思如泉涌,当场写下:
“黄鹤飞来复飞去,白云可杀不可留!”
前一句是描写眼中之景,容易理解,后一句则有些耐人寻味了,旁人不解于是相问,陈国瑞狡黠一笑解释说:“李太白有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小人蒙蔽圣君眼,难道不该杀?”
言中所指,正是曾国藩。
回到开头的曾国藩遇刺事件,假使陈国瑞与仇人一室而坐,他会不会真的拔剑杀人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