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还没怎么睡醒,就听到村头小卖部的王婶,扯着嗓子喊我接电话。大早上,谁啊?
我趿拉着掉跟的塑料拖鞋跑过去,那一头催债的男声传过来,震得话筒嗡嗡响:
"林小满女士,您尾号7766的信用卡已逾期3个月了,再不还我们今天就上门了..."
我啪地挂断电话,转头撞见王婶撇嘴,一脸嘲讽地说:"哟,大城里回来的就是不一样,电话都追到咱村了,你爸知道这事儿不,他那心脏受的了吗?"
日子过成这个鬼样子,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一天,前夫搂着穿超短裙的一个姑娘来摊牌时,我正蹲在菜市场刮鱼鳞。
"闺女跟我,房子归你。"
他把离婚协议拍在腥臭的案板上,撇着嘴说,"外头传你妈当年跟人跑的,这事儿,对孩子成长不好。我这是为你好..."
还不等他说完,我抄起杀鱼刀剁掉半截草鱼头,血点子溅在他新买的七匹狼皮带上,他转身就走了。
抱着闺女回村那天,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堂屋八仙桌上摆着碗荷包蛋,秦姨搓着围裙角笑:"回来得真好,趁热吃..."
我把闺女往她怀里一塞:"叫奶奶。"
三岁的娃哇地哭了,秦姨一下子慌得打翻蛋碗,黄汤顺着桌腿往下淌了一地。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自己以前住的那间屋子。
中秋前夜,父亲突然来敲窗户:"小满,河沟玉米该收了。"
月光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你秦姨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老往卫生所跑,她太累了。我这个身子,又帮不上忙。你明天早上,要不..."
大清早我拎着竹筐往地里走,露水把布鞋洇得透湿。
远远瞧见个佝偻身影在地里挪动,蓝布衫后背汗出个盐圈圈。走近了吓一跳——秦姨左腿绑着发黄的绷带,正用肿成萝卜的手指掰玉米。
"你那么拼干嘛?"我嗓子眼发紧。
去年她替父亲挡拖拉机的情形,一瞬间在脑海中冒出来——当时她扑过去把人推开,自己却被车斗撞进沟里,全村人都说"这个婆姨娶得真值"。
秦姨慌得直起身,怀里的玉米噼里啪啦掉落了:"小满,你咋来了..."
她瘸着腿往岸上挪,膝盖上绑的破棉垫直往下掉棉絮。我这才看清她右手小指缺了半截——听说是两年前帮父亲卸货被砸的。
晚饭时,父亲从腌菜坛子底下,掏出个塑料袋,里头裹着本卷边的账本:
2012年9月 给小满交大学学费 8000(卖猪钱)
2016年5月 给小满买婚被 3000(收玉米款)
2023年8月 给小满应急 18000(预支秋粮钱)
最新那笔汇款日期,正是我被前夫抢抚养权那天。
"你秦姨不让说,"父亲拿袖子抹老花镜,"她说你打小要强..."
我突然想起大二寒假,室友嘲笑我棉袄袖口钻棉絮,第二天就收到"妈妈寄来"的羽绒服——现在想来,寄件人地址是镇上的邮局。
后半夜,月光照在窗棂上,我的心里乱得很,睡不着。这么多年,这个家我回来的少,父亲和秦姨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我一直都接受不了她?
第二天早上,全村都看见,林家闺女跟后娘在地里掰玉米。
王婶嗑着瓜子,难听的话又出来了:"亲闺女回来抢家产喽!"
我直起腰,嘴上一点都不饶人:"婶子,你多操心一下自家儿媳妇吧,听说昨天又跑回娘家了?别到时候把你儿子甩了..."
早上忙活完了,去镇上信用社,柜员闻着我递过去的存着,仿佛有味道一般,捏着鼻子办完业务。
揣着存折往回走时,看见秦姨在废品站,佝着腰拆纸箱。她脚边堆着矿泉水瓶,膝盖上的补丁磨得发亮,阳光把白发丝照得跟玉米须似的。
"妈!"我站在马路对面喊。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就是不由自由地喊出了那个多年来,我都不愿意喊的字。
她手一抖,纸箱哗啦散了。三岁闺女突然从她背后钻出来,举着根快化了的棒棒糖:"妈妈!奶奶给我买的!"
中秋月亮爬上来时,我、秦姨坐在院里剥玉米。她从铁盒里掏出个金镯子:"当年你爸给的,拿去给妞妞换奶粉..."
我把镯子套回她枯枝似的手腕:"留着,等妞妞出嫁时用。"
她低头没再说话,我走进父亲的房间,说,“爸,以后家里没有秦姨了。”
父亲睁着浑浊的眼,皱着眉头问,“孩子,你还是接受不了你秦姨吗?”
我笑了笑,“爸,今天我叫秦姨妈了,以后她就是我的妈妈。以前,是我不懂事。”
我明显看到,那一刻,父亲转过头的时候,他的眼角,闪着晶亮的东西。我知道,他流泪了。
村头大喇叭开始《十五的月亮》,父亲哼起荒腔走板的调。秦姨跟着拍玉米棒打拍子,闺女在我怀里学青蛙叫。
原来,这么多年,变化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走得太远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