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在我读本科的四年里,中国当代文学课程,普遍最受中文系学生欢迎,收藏当代文学读本的文艺阅览室,也堪称大学图书馆最火爆的存在。十年过去,我的同龄人已经成为当代文学教学的主力军,而坐在台下的听众,也变成了出生于新世纪后的Z世代。我时常想象那些同辈是如何由学生转变为老师,又如何讲述他们眼中的当代文学的。
更进一步看,我想探寻的是,他们为何会选择从事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在课程教学过程中,他们如何进行别样化的探索,以适应AI时代的要求?在他们的设想中,当代文学课程还能进行哪些开拓化尝试?推而广之,他们对于高等学校中的文学教育,又有怎样的理解和看法?落实到作为教学对象的学生一面,在现今的课堂中,中文系学生以至选修的其他专业学子,对当代文学课程是否感兴趣,这样的兴趣集中在哪些方面?目前的课程考试和论文写作,是否影响到学生们的认识和思考?
本期邀请北京大学樊迎春、复旦大学战玉冰和南京大学周琪三位青年教师,他们来自中国文学专业的顶尖学府,这些学校承载着中文系学生的期望和想象。希望他们的实践与探索,能给予同代人以启发,让更多人参与到我们的讨论中,同时也希望广大青年学生,能看到他们憧憬的学校的一角,燃起向梦想之地进发的勇气。我相信,在未名湖畔、光华楼前和杜厦图书馆旁,他们正在等待着你们,一起聊聊心中的文学。
——李杨(《扬子江文学评论》编辑)
作为“时代文学”的“当代文学”
文/樊迎春
虽然不是高等院校中top级别热门的院系,中文系仍然常常被认为带有非现实的梦幻色彩,中文系学生也很容易被赋予“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期待,时常被亲戚朋友邀请认读生僻字、给孩子起名乃至即兴作诗一首。然而,读过中文系的学生总是要直面“这里和我想的不一样”的梦碎时刻。或许是因为这种梦的残留,在大二分流专业方向时,“文学”方向往往人满为患,到了大三、大四开始准备学年论文、毕业论文后,“当代文学”便开始显现其强大的吸引力。在上完了古代汉语、现代汉语以及各专业方向原理、概论等基础课之后,“当代文学”对学生们来说至少是听得懂、看得懂以及多少可以说上几句的。于是,除了对个别专业情有独钟或者对将来学术道路有明确规划的,其他很大部分同学都乐于投入当代文学的怀抱。当然,这和当代文学研究范围的“包罗万象”也有很大关系,比如文化研究、电影研究、网络文学研究、游戏研究等新鲜潮流的话题也基本都划归当代文学的课堂,这也使得很多学生觉得至少可以在这里读感兴趣的书,写感兴趣的论文。我们当然乐见当代文学展现出其包容性、先锋型、趣味性,作为“持续进行中”的学科,当代文学理应是文学研究中最具活力的部分,即便这种“泥沙俱下”使得当代文学多年来一直被置于传说中的学科鄙视链的底端,我们可能依然要说一句“值得”。
“当代文学”在高校学生群体中的吸引力可能还得益于另一媒介——文学批评。在当代文学的课堂上,尤其是涉及作品的评价鉴赏,学生普遍会问的问题是,我到底该如何判断一篇作品是好是坏?个人的喜好趣味在评价一篇作品的过程中应该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这类问题在当代文学的课堂上不仅困扰学生,也困扰教师,学生想要得到“确切”的答案,教师需要寻找有效的途径解构“确切”。某种意义上说,学生正是因为对这类问题有困惑才选择了当代文学课程,他们期待自己能够在课程中获得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可以让他们对大部分文学作品“评头论足”,也可以帮助他们去验证自己“趣味”的“正确”。对这类问题的讨论和探索对学生来说是当代文学课程知识性和功能性的显现,对教师来说则是对当代文学课程宗旨的努力贯彻,即希望学生能够获得体系性的文学史和批评理论知识,能够明白社会历史的影响与重要性,明白不同批评方法的优势与局限,进而明白单一与客观标准的难以达成。在这样的基础上,学生能够逐渐形成基于知识与认知的审美趣味,并明白这趣味的个人性与社会性。换句话说,当代文学的生机与活力寄生于其宽广的胸怀,也寄生于其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这一特征。这当然是利弊兼有的症候,学生会因为这种症候投身当代文学的阅读和研究,试图理解历史上的作品,品评现实中的作品;学生也会因为这种症候远离当代文学,不屑于其泥沙俱下的研究对象,不屑于其带有诡辩色彩的阐发。
事实上,学生对当代文学的态度本身也是这一学科筛选机制的呈现,当代文学所象征的生机与活力并不必然是文学的本质要素,但呈现了文学面向当下与未来的具体样态,在史料、理论、批评等多重维度表现“正在成为”历史的“当代文学”的即时意义,这种持续更新的“当代性”给予高校文学教育巨大的挑战。这或许可以看作是当下文学教育的探索性尝试,即“当代”的“文学”理应是当下参与文学创作、研究、教育与发展的所有人的关系的总和,当高校将其作为一种普适性的课程进行推广和教育时,其实类似于近年被推崇的PBL(Problem Based Learning)课程,即面对现象与问题而进行的对于过程、原因以及解决方案的探索。面对新鲜的作家、作品、现象,当代文学的教育正可以成为对学生观察、分析、表达、研究等能力的综合培养。当然,这种综合能力的形塑与提升一定基于最基本的文学感受力,这是既往文学教育在古典文学、传统文化等知识普及与语文素养培养等方面取得的成果。当代文学的教育或可看成是传统文学教育的延展,同时是文学批判性思维、批评思维的培养,更直接地说,是文学史意义上的“经典化”思维的培养。学生能够通过这种教育意识到自身正在参与的历史与正在发生的问题,意识到自己正在以文学之名行跨学科之实,在体察文学所容纳的这个时代的情感与情绪、常态与非常态。
与这样的文学教育相辅相成的,是必须提及的近年“创意写作”学科的兴起。2024年1月,“中文创意写作”正式成为教育部研究生招生目录中的二级学科,在此之前,“创意写作”作为学科方向并非不存在,而是拥有相当悠久的高校人才培养历史,因为没有独立成科,一直归属“当代文学”教研室,这一学科其实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现实反拨,也是众多学生选择中文系的初心。即便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创作与研究的比翼双飞依然是当代文学教育发展的重要形态,我们不仅看到越来越多的作家型学者和学者型作家,也看到两个方向日益密切的有机融合。创意写作单独成立教研室和制定人才培养方案当然是大势所趋,但从文学的内在特质出发,文学创作离不开中文系基本的素养训练(不一定要在中文系这一空间中进行)与当代文学的研究阐释,当代文学研究需要文学创作的持续激发与日益丰富的场域构建。两个学科方向同根同源,也是当代文学课程中的主要教学对象,二者将持续以不分你我的方式并肩同行,给彼此输送更多人才,也增强双方的学科包容性与多元性。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当代文学”可能依然是中文系课程中最具活力也最被“鄙视”的课程,脱离古老的“当代文学不宜写史”“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等话题。随着学科研究时段的日益延长和研究对象的指数级增长,当代文学也必然要继续经历研究方法与学科建设争议,但作为名副其实的“时代文学”,高校课堂中的“当代文学”任重道远,却也始终有无限生机。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讲习所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