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四七
独坐常忽忽,情怀何悠悠。
山腰云缦缦,谷口风飕飕。
猿来树袅袅,鸟入林啾啾。
时催鬓飒飒,岁尽老惆惆。
寒山独坐
空山无人
思绪在虚无中游荡
山腰的云絮缠绵成茧
风在谷口撕碎寂静的回响
猿影掠过颤动的枝桠
鸟鸣坠入幽深的年轮
时间爬过鬓角的霜雪
把苍老种进每道褶皱里
寒山这首《独坐》诗以幽微笔触勾勒出独坐者的生命境遇,云影风声中藏着对时光与生死的叩问。这种叩问,又随着一声声的叠词,变得生动,充满律动,孤独,惆怅,悲伤,如诗,如歌。
独坐者静守山间,看山腰云气如绸缎般舒卷(“山腰云缦缦”),谷口寒风裹挟着空寂呼啸而过(“谷口风飕飕”),猿猴攀枝的窸窣与林鸟啁啾的碎语交织成自然的私语。这些流动的意象在叠字“缦缦、飕飕、袅袅、啾啾”的复沓中愈发凸显孤寂,仿佛连风声都在丈量孤独的深度。鬓角斑白被岁月刻下“飒飒”声,岁末的“惆惆”不仅是时序更迭的惘然,更是生命终将消逝的预兆——独坐者在寂静中直面着存在的荒寒。
诗歌在此并非给出超脱生死的答案,而是独坐者与天地相望的姿态。王维曾于秋夜独坐时观雨中山果坠落、听灯下草虫鸣叫,在物哀中体悟“无生”的佛理;李白独对敬亭山时,将孤云飞鸟的疏离转化为“相看两不厌”的深情,让山峦成为照见自我的镜像。寒山子诗中同样蕴含着这种禅观:当独坐者凝视云卷云舒、风起风止,看似被遗弃于时空之外,实则在与自然共振中触摸到永恒。禅宗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此刻的山岚猿鸟皆为证道之缘。
生死奥义终究如谷中回响,答案或许藏于独坐者鬓间的白发与林梢的暮色里。
寒山子暮年独居山林,目睹“岁尽老惆惆”的宿命,却在孤绝中让诗心与禅心相遇。独坐大雄峰,观照万物机。
这种孤独不是贫瘠的荒原,而是让生命显影的显影液——当独坐者不再抗拒时光的流逝,反而能在风声掠过空谷的刹那,听见永恒的低语。禅的奥义不在解谜,而在独坐时与万物同呼吸的澄明,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影寒,那清冷月光下,独坐者与天地共同老去,却也共同新生。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年轮的运转,白了头发,枯了面容,而此心,依然皎洁如月。
寒山这首《吾心似秋月》恰似一轮银辉投入《独坐》的心灵碧潭,将双音叠词的音律涟漪与禅心的明觉映照得愈发透彻。当“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的朗然之境与“山腰云缦缦,谷口风飕飕”的叠字韵律相呼应,诗中的音声节奏便成了通向禅心的声波密钥——云是“缦缦”地舒展,风是“飕飕”地游走,猿攀枝的“袅袅”与鸟归林的“啾啾”,这些复沓的音节如木鱼叩击,敲醒我们沉睡的觉性。
叠字在此不是修辞的炫技,而是摹写本然世界的天然笔触:当风声掠过山谷时本就有断续的呼啸,当云雾漫过山腰时本就带绵延的纹路,诗人不过以最朴拙的汉字叠影,让物象的呼吸与语言的节律同频共振。
这种音义相契的妙处,恰似禅宗所言“平常心是道”。明觉的心性不在玄奥经卷中,而在这“碧潭清皎洁”的直白里,在“无物堪比伦”的当下体认中。正如南泉普愿说“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当寒山以“飒飒”摹写鬓角白发生长的微响,以“惆惆”点染岁暮时分的怅惘,他并非沉溺于哀老伤逝的情绪,而是让这些日常细节成为观照生灭的镜面。双音叠词在此化作时间的刻度,一声“飒飒”是岁月在耳畔的私语,一缕“惆惆”是光阴在衣袂的留痕,诗人却在音节的循环往复中照见了无常中的恒常——就像秋月年年圆满,碧潭夜夜映天,道本就在这看似流逝的韵律里常住不迁。
更精微的是,叠字的音韵之美暗合禅观的回返之趣。“缦缦—飕飕—袅袅—啾啾—飒飒—惆惆”,这些连绵的音节如佛珠在手间流转,每一颗都折射着不同的生命境相,却又在圆转的循环中归于空寂。赵州和尚“吃茶去”的公案与此异曲同工:无论来者问禅问道,只以最平常的饮茶动作点化——正如寒山诗中,云自卷舒何必问其来去,风自吟啸何必究其始终。当诗人叹“教我如何说”,恰似香严击竹悟道时的哑然,言语道断处,正是叠字音声铺就的渡筏,载着读者从“说不得”的此岸,渡向“清皎洁”的彼岸。
最终,两首诗在音画交织中完成禅心的互证。《独坐》中流动的云风猿鸟,经由叠字的点染成为跃动的公案;《吾心》里凝固的秋月碧潭,却在音节的澄明中化作流转的偈语。这便是禅宗最深的慈悲:将生灭的悲欣、迷悟的辗转,都化作“缦缦”“皎洁”这般可触摸的音节,让每个读诗的人,在唇齿开合间咀嚼出生命的本味——原来道不在高远处,而在双音叠词吐纳的呼吸里,在鬓发被山风拂动的瞬间中。
人生的苦处,也是乐处。就在烦恼中生出智慧。
好,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