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多年前,大雨。
一位醉眼朦胧的中年人踉踉跄跄,他忽然解下蓑衣抛向空中,仰天大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个醉眼朦胧的人,是眉山苏家的少年才子,是汴京城里的不羁翰林,是黄州江边的蓑衣钓客,更是海南岛上的荔枝老农。
他是苏轼。
一、少年心事当拏云
三苏祠里,两株千年银杏仍在述说着那个传奇的清晨。
21岁的苏轼与19岁的苏辙牵着父亲苏洵的衣角,踏上了出蜀的栈道。汴京城的琼林宴上,欧阳修捧着苏轼的考卷双手颤抖:"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初入仕途的苏轼在凤翔府衙栽下满园翠竹,写下"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傲骨。
杭州西湖的潋滟波光里,他把公务文书写成"欲把西湖比西子"的绝句。
密州出猎时的"会挽雕弓如满月",徐州抗洪时的"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展露着书生意气的锋芒。
这个时期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中"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情,恰似春江潮水,奔涌着未经沧桑的生命力。
1079年的乌台诗案,像突如其来的冰雹砸碎了琉璃世界。御史台的柏树在寒风中呜咽,苏轼在牢狱中与儿子约定"每日送饭只需菜与肉,若有不测,则送鱼"。当"魂飞汤火命如鸡"的绝命诗传到宋神宗案头,帝王之泪竟打湿了诗笺。
这场文字狱的阴影,将伴随苏轼的后半生。
二、人间有味是清欢
黄州定慧院的残钟惊醒了贬谪之梦。初到江城的苏轼在破庙里写下"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却在城东坡地耕种时发现了土地的慈悲。
当布衣芒鞋沾满春泥,他忽然明白"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才是生命的本味。《寒食帖》中"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困顿,最终化作"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释然。
岭南的瘴雾中,苏轼发明了"火烤羊脊骨"的吃法,写信向弟弟炫耀"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惠州荔枝"日啖三百颗"的甜蜜,儋州"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的壮阔,让蛮荒之地开出了文化之花。被贬海南时,他在桄榔林中办学堂,教黎族孩童识字,把中原文明的星火播撒在天涯海角。
这个时期的《定风波》最能见其精神蜕变。"莫听穿林打叶声"是拒绝悲鸣,"何妨吟啸且徐行"是安之若素,"回首向来萧瑟处"是超越苦难,"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抵达澄明。当他在赤壁江头写下"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那声叹息里已没有苦涩,只有与天地往来的通透。
三、此心安处是吾乡
1101年,66岁的苏轼北归。望着水中的白发倒影,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离蜀时写下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从"致君尧舜"的少年意气,到"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暮年超然,他终于在生命的终点与命运达成了和解。
苏轼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是将中国文人的精神境界推向了新高度。在《前赤壁赋》中"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咏叹里,我们看到了对物质困顿的超越;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豪迈中,我们读懂了苦难的升华。这种"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的生命智慧,让后世文人在困境中总能找到心灵的渡船。
苏轼告诉我们:真正的豁达不是无视苦难,而是"庐山烟雨浙江潮"的透彻;永恒的豪放不是声嘶力竭,而是"人间有味是清欢"的从容。
在这个焦虑蔓延的时代,重读东坡诗词,恰似在荒漠中遇见绿洲——原来我们始终可以选择,像他那样在石缝中种花,在浊世里酿酒,把所有的颠沛流离,都过成诗意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