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斑
编辑|李梓新
返程的飞机和去程的一样,坐无缺席。因为是从曼谷飞回上海,全飞机上的乘客似乎都能松一口气了。毕竟,这几日的新闻,全被泰国缅甸妙瓦底电诈骗局所占据。
去程的时候,朋友和我分享了一部泰国的电影《姥姥的外孙》,说是让我提前带入一下泰国的语境。电影的大圆满结局,让我非常不满。似乎外孙去照顾姥姥的那些行动,就只是为了去“结果”去赚钱。似乎墓地,成了人老去之后的最终价值实现之地。在我一面批判的同时,我的眼泪,却也忍不住滚了下来。是啊,姥姥真正离开的那一幕,让我这个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如何可以忍得住……
返程的飞机缓缓地起飞了。我翻出了已经搁成飞行模式的手机,刷起了我这趟旅程出发前意外找到的一系列小笔记。
随着一篇篇笔记的打开,我的眼泪和鼻涕也不断扑了出来。平日里我都会觉得这样的擦拭与抽泣会有些粗鲁,可此刻,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我任由自己在阅读里,再一次感受心底里流淌过的记忆。
哦对了,上一次我在飞机上这样大声哭泣,正是在我笔记里的写到过的那一天:
“2018年3月12日的傍晚,爷爷走了,我坐上最近一班飞机,赶着去送他。
明明知道爷爷已经走了,我再怎么插上翅膀也追不上他,可我却还是拼尽全力一路赶。一方面是我不相信爷爷终究还是这么快就走了,另一方面是我希望让时间跳转回2018年的冬末春初,好让我再陪爷爷慢慢走过那最后的10天……”
往年的冬天,虽然冷,但因为有爷爷的生日和我的生日,所以总还有点期待。
奶奶说,我和爷爷的生日有一种互文关系:爷爷的生日是农历冬月三十,阳历12月23日;我的生日是农历腊月二十三,阳历1月30日。
现在想来,奶奶其实想说的是,他们和我的缘份很深吧。
我出生刚满2个月的时候,我妈妈就因为狼疮肾炎去世了。妈妈走后,两个姨妈陪着爸爸一起回到爷爷奶奶家,爸爸把一小只的我裹在包被里,扛上了楼,两个姨妈没有进门就走了。一同进门的,还有小小的我的命运走向。
爸爸这个时候还沉浸在永别爱妻的悲痛里,可能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他一个人要如何拉扯大一个女儿。和妈妈关系要好的大哥大嫂在上海,说要把我接过去抚养。小区里一对没有孩子的中年夫妇也说想要我。
刚进门,奶奶一把从我爸爸身上接下了小小的我,我因为早产的关系,所以比同月龄的孩子要小一些,他们日后说来,我就跟一只小猫咪一样,整个头就巴掌大,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砖。
爸爸对这一幕印象很深,时常讲给我听。爷爷迎了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爸,坚定地说:“我们来养,你放心!”在我爸的眼里,我的爷爷——他的爸爸,是他和我的大恩人。
爷爷的一双大手,牵着我从小不点儿一转眼就走到了小学二年级。我至今都记得他站在学校门口的那颗松树下等我的样子。爷爷为了让我第一时间看到他,或是为了他能第一时间看到我,总会爬上围住松树的小花坛,花坛约摸有40厘米高。我从不记得他爬上去的样子,但我知道,哪怕是现在我每次带孩子爬路边小花坛时也都还要费点力气。所以我偶尔想到爷爷爬上去的心情,大约也是喜悦与责任交替的吧。爷爷的大手,还带我走过了雪地和冰面。那年武汉下了好大的雪,路面上都结冰了,还覆盖上厚厚的雪。我喊着要出去玩雪,爷爷就拎着我一起出门,刚走出几步,我便呲溜一下往前滑,刚要摔倒屁股蹲的时候,爷爷一把就捞住了我,仿佛我自带的人形安全带。
爷爷奶奶抱着5岁的我在老房子的小阳台拍照,那天的阳光很灿烂,大家的笑容也是
爷爷的大手,也是我年幼顽皮时的保护伞。有一次过年的时候,我和堂哥在卧室的床上玩游戏。我们一个人拿了一瓶矿泉水。那时候,瓶装矿泉水也算是少见了。哥哥把瓶口朝下倒立在床上向我显摆,我立刻跟随也模仿起来咯,没想到我拿瓶水的盖子并没有盖紧,里面的水一下子就倾倒了出来,我身下的被子、床垫湿了一大片,“啊~~~!”我整个人傻在那边,一动也不敢动。爷爷奶奶和爸爸闻声进来察看,爸爸一股火气就冲了上来,二话不说,绰起手来就要打我。吓得我立马哭了出来,内心的委屈顺着眼泪向外奔涌。爸爸的巴掌几乎就要打到我的屁股上了,我只能把眼睛闭上,祈求不要太痛。只听“啪”的一声,巴掌落下,我却一丁点儿也不疼。“诶,难道是我的祈祷显灵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爷爷的大手横亘在我的屁股和爸爸的巴掌之间,爷爷帮我接住了爸爸的怒火——“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家不可以打孩子。”
爷爷没有说我爸,只是平淡地放下了这句很有份量的话,我则免于了这一次责罚,迎来了一个终身有效的护身符,从此之后,爸爸就真的再也没有打过我。尽管爸爸在我小学阶段还是虎爸,特别凶,但我总在爷爷奶奶这里,得到无尽的温柔和安慰。
爷爷的一句话,就有了我们日后在一起的十八年。连堂哥都说,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我们家爷爷奶奶啊,是重女轻男。和其他几个孩子和孙子不同,这十八年里,我和爷爷的生日像是冬日里的节日一样,至少爷爷奶奶我我们仨会一起过的。农历阳历两个都过,长寿面和蛋糕两种都吃。
2017年的12月23日,爷爷90周岁生日,奶奶发来了爷爷吃蛋糕的视频。视频里只有爷爷一个人,他坐在老房子客厅餐桌的西侧。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常常坐在那里,我离开家读大学之后,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两个人了,他们吃饭的时候就面对面坐着。
视频里的餐桌上摆着一大碗海带排骨汤,一份切开成三块的撒了芝麻的朴素方块蛋糕,还放了两杯优倍纯牛奶,一杯插了吸管爷爷可能喝了一半,还有一杯是倒着放的,上面插了点燃的一根蜡烛。
我想,这一定是奶奶给布置的。这么多年啦,我的钢铁直男爷爷从来不在意这些仪式感之类的,奶奶却很喜欢。随着物质条件的改善与宽裕,以及有我的参与,爷爷也就依了奶奶。
“欸,我爸他们没过来吗?”
爷爷奶奶有三个儿子,我爸是老三。老大从小养在南京,老二带在身边,老三生下来正好自然灾害三年,所以也送回了南京。直到小学高年级才和老大一起接回了身边。
“来过了,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奶奶的回复藏着她的落寞,爷爷却依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说起来爷爷和奶奶,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但在性格和心态上却差异很大。爷爷是个保守派,奶奶是个求新派。我上大学那年同时教他们学电脑和手机,虽说开头一样艰难,却只有奶奶在紧张刺激害怕又兴奋的心情下坚持了下去,而爷爷的选择是乐得放弃与新媒体新技术同步,保留看报纸看电视的习惯,缩小自己关注的范畴,过一天算一天。
我小学的时候,爸爸和我继母结婚后就搬了出去。从此家里就剩下爷爷奶奶我,这个状态一直保持到我上大学前。因为我在爷爷奶奶家,爸爸每天都会过来看我们。二伯和大伯,则是到了节假日的时候才过来。大伯很聪明,经常也会教奶奶玩电脑什么的,二伯手很巧,会帮老人修些家里的东西。我爸爸很老实,话不多,但很早就许诺两位老人,养老送终,他一定会负责到底。
在对子女和孙辈的关心上,爷爷奶奶俩人的态度也是大相径庭。爷爷主张“儿孙自有儿孙福”,平日不过问只在见面的时候会多说几句,而奶奶则喜欢点赞我们在朋友圈里的每张照片,还常常私信提醒我们很多健康长寿的秘诀。
随着年岁见长,爷爷的耳朵越发不好了,接打电话日渐吃力起来。这样一来,我和爷爷奶奶的沟通就主要经由奶奶用微信传达了。虽说我们保持着每日的微信互动,但我和他们,特别是爷爷的距离在无形中更远了。
视频里的爷爷用筷子夹了一块蛋糕,大口吃起来,虽算不上什么珍馐美味,却看起来也很满意的样子。哈哈,这就是我爷爷,在吃上面总是特别豪爽。后来我发现,我也成了这样,只不过我更作一些。
2018年的1月份,临近月底我生日的时候,家里的微信群却不似往年般热闹,难道是因为我长大了,所以爷爷奶奶爸爸都不在意不记得了吗?我藏住了这个不满,没有挑明。不满之余,还有不安。
一直到我生日当天的夜里,才收到奶奶的祝福微信。爸爸隔天给我打电话说,爷爷摔了一跤,瘫痪了一半,下不了地了……
几天后,爸爸给爷爷找了一家带看护的养老院,叫楠山康养院。离我们家三条街,开车8分钟,步行30分钟,奶奶舍不得打车的时候要走50分钟。
奶奶发来她实拍的视频。晃动的镜头开始于独立卫生间,马桶的两侧都有扶手,左侧是淋浴区,地面上没做干湿分区的隔断,所以看起来很湿。右侧靠近出口是洗脸池和一面大方镜。走出浴室,就是房间。进门右手边是一个对开门大橱柜,贴着墙是一个大电视,正在放湖北卫视也不知是什么的古装电视剧。电视上方有一个钟,乍看之下和一般的没区别,仔细再看看便能看到时钟的面盘在一些数字上贴了黄色的小字条,提醒着这里不是家里,有作息规定。电视的左侧是和右侧对称的柜子,这就到了墙边了。爷爷的床贴着窗边,床可以手摇调整高度的,床边有护栏。床脚下是一个如厕凳,下面放置便盆。视频里的爷爷正在勾着手拉扯自己的袜子,看起来不是很舒服的样子。房间里的另一张床,陪护的奶奶及三个儿子会轮流睡。奶奶说,爷爷的看护每天定时会来给爷爷擦洗、送饭。
2月12日,腊月二十七。这是我第一次去楠山康养敬老院看爷爷。
大概7点半,我和奶奶就从家出发,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沿着随州街一路开下去就到了。爷爷在进门左手绿色的楼里。进门时,奶奶熟们熟路地敲门、登记。一楼一进门是个幽长的走廊,比较暗。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养老院,感觉这里有点像教室,也有点像医院,但区别在于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上的缘故,这里出奇地安静。
走廊的尽头处是电梯间,奶奶个子小,伸手够着按了4楼,我速速走进去。一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爷爷了,我一边想象着爷爷的样子,一边回想起爸爸的提示——“爷爷的状态不大好,有时候会犯迷糊、发脾气、不认人的”。于是我不断和自己说:“千万别崩溃”。
昨夜正好轮到我爸爸守夜,所以我们一到门口敲门叫爷爷,我爸就应声而起,用还比较积极的语调。我们推门进去,房间比视频里看起来的要小。房间里很暖和,甚至有些闷,有一股说不出的酸味,不是尿尿的味道,但也不能细想,一想便让心里也发起酸来。
爷爷正躺着床上,电视里在播新闻。和我每次回家看到的场景也差不多,只不过以前爷爷大多是靠在沙发上,不论电视多大声,他经常下一秒就能睡着。
爸爸和奶奶问爷爷:“看看谁来看你啦?认得吗?”
十来年前,爷爷的听力就下降得厉害,只能听到很大声,或是只能认出奶奶和爸爸的音色。有一次,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是爷爷听的电话,我说:“爷爷,是我啊,我是小斑啊”。爷爷说:“谁啊?你找谁?找小斑啊?她不在,去上海上大学了。”电话那头的我内心可难过了,仿佛爷爷把我给扔到了脑后,怎么可以这样……
好在此刻爷爷的状态不错,他点了点头,朝我笑了笑。
奶奶感慨地说,好久没看到爷爷笑得这么大了。不出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爷爷就抹了眼泪。随后奶奶也哭了,我也没忍住,也滴了两滴。
此刻的爷爷瘫痪了一般,在床上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只能用笑和眼泪和我们沟通。迎接我的那一刻,他选择了微笑和点头,而下一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就哭了。
爷爷的眼泪,这么多年我都未曾亲眼见过,这还是第一次爷爷在我面前哭。我想,或许是这一刻,爷爷清醒地知晓这一切,他是在和我告别吧。
中午,我回家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洗了衣服,睡了个很冷的午觉。起来之后又赶紧爬起来去看爷爷。正好奶奶炖了鸡蛋给爷爷,我就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喂给爷爷吃。一开始,我不确定爷爷的接受程度,选择小心翼翼地小口喂,后来奶奶让我喂多点,爷爷就这么把一整碗都吃光了。这一刻,我真的是很开心,成就感满满。
从前啊,每次在家里吃饭,爷爷都会以最快速度吃完,然后坐在一遍观察我吃饭,看我这顿饭更喜欢吃哪个菜。然后一旦发现了我喜欢的,下一次我回家吃饭,就一定能吃到同一道菜。我之前其实挺不理解,甚至有些反感这个行为的。但后来,我渐渐发现,很多老一辈对孩子的爱,都是在“吃”上面。看孩子吃饭,喂孩子吃饭,就仿佛是吃下了一份关于孩子会健康长大的承诺。而此刻,我看到爷爷把蒸蛋吃完,就仿佛是爷爷在对我说”放心,我会好好的”一样,这是一份非常有实体感的交互。
过了一会儿,爷爷要尿尿,我就被赶出去了。再往后,爷爷基本上都在睡觉了。傍晚我爸来接班,我就带奶奶回去了。
奶奶本来还说一定要坐小巴车回家,我就陪她一起等车。结果天实在是太冷了,冻得我手冰凉,又觉得小巴车还遥遥无期呢,便打车了。奶奶开始还心疼钱,一听我说冷就立马答应上出租车,还抓住我冰冷的手,往她衣服里塞,说:“好,打车,我们打车,不能让姑娘冻着,我其实也走不动”。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过去的60多年,奶奶都是跟爷爷一起走的,而且越到后来,爷爷越照顾奶奶。奶奶80岁的时候,爷爷还陪奶奶动了直肠癌的手术。如今爷爷走不动了,奶奶要面对怎样的恐惧与孤寂呀。
2月15日,大年三十。下午,我爸来奶奶这儿张罗年夜饭,大伯在敬老院陪爷爷,晚点吃好饭爸再换班。
往年这时候,是我们家最热闹和忙碌的时候。爷爷会提前一周就在纸上写好年夜饭的菜谱,从江苏南京特色菜“盐水鸭”、“烧鸭”、“香肚”、“水晶肴肉”、“糯米圆子”写起,到无锡的“酱排骨”“肉酿面筋”,武汉地方菜“粉蒸肉”、“莲藕排骨汤”、“洪山菜苔”、“藜蒿炒腊肉”、“炸藕夹”,还有爷爷拿手的“包菜狮子头”、“茭白毛豆烧鸡丁”……算是我们家的小融合了。
爷爷奶奶是老南京人,平日里就想着老南京的味道,过年了则更甚。早些年买东西还不大方便的时候,爷爷还会特意花上2小时以上的时间,坐过江的轮渡,跑到汉口那边特意找一个南京老板买盐水鸭。只要吃上那一口咸次吧啦鸭子,爷爷奶奶便觉得这年妥了。他们每每还会发出感慨:“还是南京人会养鸭子啊,你看这鸭子皮,一点都不肥”。
有一年,南京的三爷爷一家也来武汉找我们一起过年。我们家把方桌打开变成了大圆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爷爷奶奶的老南京口音一下子就蹦了出来,欢乐地游荡在我们家里,正如爷爷奶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接上老家来的问候电话一般,自然灵动而安全。
这天,爸爸接过了爷爷的围裙,厨艺上线了。“豌豆绿又嫩,板栗香菇烧鸭特别入味,藕汤也好喝,还想来三碗”,奶奶打破了饭桌上的安静,一个劲地夸爸爸,爸爸也不响。等到我们碰杯的时候,我们说的不再是窗花式的吉利话,而是互相倾诉着这一个多月来的心酸、心痛与无奈。
尽管脸上有了几分酒色,爸爸的表情仍然是凝重的。爷爷摔倒以后,爸爸如他所答应的那样,顶在了第一位,无论大小事都是爸爸亲力亲为。这里面,尽管爸爸没有多说,但连我都感受到他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了。比如说,爷爷的治疗方案,是积极治疗,还是自然放弃?爷爷的看护方案,是在家,还是去养老院?爸爸作为三个儿子里面最小的那个,拿着最大的主意。后来爸爸告诉我,其实私下,因为他照顾爷爷的时间最多,爷爷也最信任他,所以爷爷大事情都交代了他。爷爷的意思很简单,让他快点走,不要折腾他,不要过度救治。但无论是奶奶,我,还是大伯二伯包括我的姐姐哥哥们,都在短时间内很难接受。
饭后,爸爸着急给南京的三爷爷打电话。前阵子爷爷刚摔跤之后,三爷爷来看过爷爷,爸爸就赶紧告诉三爷爷他走后家里关于爷爷照护的决议与现在的情况,边说边又哽咽了……三爷爷是爷爷在这世上唯一的胞弟了,也是爷爷在清醒时的惦记。最后爸爸说,他自己尽力了,请三爷爷理解,然后就挂了电话,估计三爷爷那头也是个不容易过的新年了。
爷爷身体不大好了的信号,其实从2017年年头,就开始了了,那是爷爷第一次脑梗引发的摔跤。那一次爸爸一面提醒我说爷爷老了,喊我如果回武汉的时候,一定要减少对二老的麻烦和打扰,一面又说还好及时发现了,问题不大,叫我不用太担心。那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这隐藏的风险。
爷爷1927生,17年那会儿也已经快满90了。可说来奇怪,在我的眼里,爷爷好像60、70、80和90岁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
60多岁的时候,爷爷和奶奶一起搭档带我。家里的饭都是爷爷烧,体力活也都是爷爷包办,每天早上他要去公园里打太极拳,每天下午端着小板凳去公园和一帮老爷子一起谈天说地,每隔几年还会带我们一起回南京走亲访友。
爷爷70多岁的时候,是我读小学高年级到中学的阶段。我长大后,对养育的需求减少了不少,自主意识见长之后,爷爷奶奶也不再是我的内圈玩伴了。爷爷也不再过问我的学习,只负责我一日三餐饭,喊我起床,保证我不迟到。当我现在再回看这个阶段时,我才意识到,我与爷爷奶奶的距离,可能在这时就已经在快速生长了。
爷爷80多岁的时候,我离家读大学,彻底离开了这个稳定而温馨的小家。在我眼里,爷爷和我在一起的画面也就局限到只剩下每年一起吃饭,以及爷爷奶奶一起送我离开。爷爷最常问我到一句话,变成了“什么时候走?”。爷爷奶奶在窗口、门口、小区门口朝我挥手的画面,也一直伴随着我走了很久。
尽管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爷爷需要每天量血压、吃降压药还有一系列瓶瓶罐罐。但我并没有看到爷爷80岁后的日常,我并不知晓这里面爷爷包括奶奶在老年究竟经历了怎么样的躯体不适与心理不适。在我的眼里,爷爷一直都还是那个可以一手拉住我,一手挡住巴掌保护我的那个爷爷,精神、健硕、稳固。
2015年前后,我陆续听奶奶说爷爷经常忘事儿,忘记炉子上烧了东西,忘记带钥匙,忘记关门……我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儿,觉得奶奶可能是小题大作了,别说爷爷了,我自己偶尔也会这样呀。但我后来才意识到,这可能是爷爷脑萎缩,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一个信号,也解释了后来为什么爷爷时而迷糊,不认识人了。
2017年年头的那次摔跤,奶奶说爷爷在公园里蹲坑上厕所,结果蹲久了一下子没起来,摔倒在旁边,喊隔壁一个小伙子帮忙才起来的。这件事,从发生到我知晓,又隔了一段时间。奶奶和爸爸在我去上海之后,会选择性延后性告诉我一些事,可能一则因为他们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二来这也并不是什么我能帮上的事。所以等我真正知道这件事,跳过了事情本身的难堪与尴尬之后细想才感知到恐惧的时候,都已经到17年下半年了。
那年的10月,我的好闺蜜结婚,我带当时还是我男朋友的先生回武汉参加婚礼。因为担心麻烦爷爷奶奶,所以我们住在外面的酒店里,只在婚礼结束后回家看了爷爷奶奶。那一次见到爷爷,还是硬朗如前!我的顾虑与隐忧其实减轻了很多。所以当我1月底得知爷爷再次摔跤并且无法下床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不可能!
直到爸爸让我一起帮忙找养老院,奶奶发来养老院的视频,我才知道,爷爷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
“人一旦走向了生命的末端,躯体无法被自主掌控,意识时而会游离出清醒的状态去打瞌睡,那么作为我们会呈现出什么样貌,我们的内心真正的诉求又是通往何方的呢?” 这是我在亲历与观察了几场至亲的临终送别之后忍不住的发想。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些更具体的问题,比如说:“如果可以选择,那么到底是在哪里离开人世更好一些?在家,养老院,医院,还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当亲人已经知道是在做最后的陪护了,那么怎样做会更好一些?”“当最后的语言交流也无法达成,那么我们还能为至亲做点什么?”
在敬老院的爷爷有时会很生气,那是不被理解、不被允许,又无力自主决定的闷气。有一天,正好我哥一家过来看爷爷。我哥在武汉有车,平时也经常开车接送爷爷奶奶去外面吃饭。所以爷爷一看哥哥来了,就指着衣服要穿衣服,然后含混地说:“走,我们回家。”见大家不听他的,他更大声说:“走,走啊,回家”。哥哥无奈,只能把爷爷抱上轮椅,然后告诉爷爷,他们要走了。爷爷皱着眉头不说话,哥哥的孩子似乎觉得太公在逗他,放声大笑起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等哥哥他们走后,爷爷还说要走,我和奶奶没有办法。我就大着胆子推爷爷在楼道里转了两圈,看看外面。
我忽然想起来前几天二伯说过,爷爷觉得自己像“犯人”,所以无论让他做什么都非常不配合,总是发脾气。一向自主惯了的爷爷在敬老院里,受困于这幅躯体,受困于这样的管理和陪护,受困于一旁的我们,也许真的于他,想出门、想回家的他,即便是这里的条件再好,也无异于是一个“牢笼”吧。
我能共情爷爷的难受,但我没办法带爷爷回家,家里老房子的硬件条件,以及家里没有人能像看护一样,给予最专业的帮助。所以我只能又把爷爷哄了回去。护工阿姨帮我一起把爷爷弄伤了床,我帮爷爷脱了外套,爷爷这会儿其实特别配合。他坐在床边,一会儿躺下了,又露出不舒服的表情。我伸手往后面一摸,才知道后面的窗台会咯着爷爷的头,我便伸手去垫着,爷爷还在蹭,就压在我手背。奶奶见状便递过来一个枕头,终于我的手解放了,爷爷也舒服多了。这时候的爷爷,尽管很累了,也有些迷糊了,但还是那个听话的,不折腾的爷爷。我一度以为,只要我们认真听他想说的话,感受他的表情与情绪,即便是爷爷的表达非常有限,他也会很配合完成他和我们都想要的动作。
但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临终的看护,可能更多是爷爷在“配合”我们,而不是我们在“陪护”爷爷。我发现,我在的时候,无论给爷爷喂什么,爷爷哪怕再不乐意,也会吃上一口,状态好的时候还能全部吃掉。但如果我不在,爷爷可能就选择不吃也不喝了。爷爷早就说过,如果身体不好了,就想要早点走,少遭点罪。而病情的发展太快又太慢了,爷爷既不会立刻走,又舍不得立刻走,善良的他也怕看到我们难过的样子,所以只要我们在他面前,他就会尽力配合我们。我想,是爷爷,在让我们好好完成陪护这件事,让我们少些遗憾吧。
“当我们隐约感知到至亲的身体状态开始迅速下滑,我们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当至亲觉知自己已经走向了生命的尽头,我们是否真的愿意放他们走?”
“如果知道大概率是终别,我们还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作为小辈,我对生命的领悟尚浅,我贪恋有长辈护佑的童年。所以我第一反应一定是不愿意的。这仿佛是把我的安全岛狠狠切断。但当我真正回到爷爷身边,看到架上护栏床上的他,因为脑梗而蜷缩的手脚,瘦削的面容,看到他身下的隔尿垫,他床尾的如厕凳,我很难不代入到他的难受、难堪与难过。有时候我甚至想,此刻的爷爷,是清醒一点比较好过,还是迷糊一点比较好过呢?我当然期待他清醒,因为他认得我们,记得我们,可以和我们交流。但我也知道,清醒的时候,就是最痛苦的时候。所以我也期待他迷糊了,睡着了,这样他是不是可以好过一些……
人走向生命尾声有个明显指征是:不能下地,无法自理。至此,人的日常吃喝拉撒,都需要在床上由别人协助自己完成,就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
“换位思考,如果是你,你愿意这样活多久?”
我的答案是“一天半”。
我曾真实体验过。我生产的过程,因为羊水破了,所以提前被安排进了待产室,8张床上,只有我是不能下床的,所以我的吃喝拉撒也得在床上去完成。一开始我紧张到尿不出来,膀胱被尿憋得很鼓都无法顺利排尿。无奈只能厚着脸皮喊护士帮我插尿管倒尿,一次又一次,都是这样。还有喊医生指检,喊护工帮倒尿盆……每一项都让我非常不适。加上生产的疼痛一阵阵来袭,我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当后来听说胎儿胎心减速第三次,我必须要去动手术的时候,我可是大输了一口气,“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而爷爷,每次要大小便的时候,我都会被要求出去。护工会把爷爷扶下床,坐到坐便椅上。后期,爷爷大小便都带血,也会吐一些血到枕头上。爸爸说是吃血压药带来的副作用太大了,爷爷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承受不住了,各个脏器都在受累。爷爷清醒的时候,还会非常抗拒穿成人纸尿裤,会用尚且没有萎缩还能用一点力气的手去撕开纸尿裤。迷糊的时候,则任由护工阿姨或是我们安排了。
可能因为女性每个月都会垫姨妈巾,我目前倒是没有对老了以后要穿纸尿裤这件事有多大抗拒,也许我还没有体会到里面的丧失感。
但另一些操作我却耿耿于怀。第一次去看爷爷的时候,我就发现爷爷清醒的时候,有时会去摇晃床上的栏杆,看起来是他想要自己下床。是啊,爷爷如此喜欢出去走动的人,以前他可是自称是“陀螺屁股”——坐不住,怎么可能忍得住在天长日久困在2.4平方米里?而养老院里的护工,为了保证老人们的安全,有时候会用一些特殊的方法,比如拿绳子绑住老人,给老人喂安眠药等。几年过去了,我记不清爷爷究竟有没有被捆住过了,但我确信,他的确被困住了,困在这幅躯体里,困在这个空间里,困在家人们的陪护里。
在奈飞拍的《百年孤独》的第四集里有一幕场景是老布恩迪亚因其精神导师梅贾德斯去世后而陷入疯癫,被一众人捆在了大树下。我看到之后十分震惊与抗拒,仿佛在魔幻中看到了太残酷的真实,而我在敬老院的真实里看到的尽是魔幻。
“所以爷爷才觉得自己像是犯人一样被囚禁在这里!”“所以爷爷才那么想在我们都在的时候回家对不对?”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可是,爷爷想回家啊!” 我大声质问爸爸。
“回家了,我们也照顾不了啊!”爸爸喊着回应我。在照顾一个生命末期病人的日常事务面前,客观来说,我们家的硬件软件承受力实在是太低。
我的愤怒、我的无奈与我的愧疚扭打在一起……
“这真的是我们能想到的,给爷爷的最好的最末期的照顾了吗?”
2.21 大年初六,这是我过年最后一天在敬老院陪爷爷。
我在的时候,尽量把爷爷床边的栏杆拿下来,希望可以让爷爷心理上的防线也松下来,奶奶也可以坐上去,离爷爷再近一点。
敬老院的电视一刻不停地轮播着各式各样的电视剧和新闻,电视剧还都是可以追溯回我幼儿园阶段的:什么《新白娘子传奇》、《西游记》、《还珠格格》、《何以笙箫默》、《恋爱先生》什么的。大部份好像都是因为我要看,所以爷爷奶奶陪我一起看过的。
爷爷看一会儿睡一会儿,很安静。奶奶在一旁看手机,或者休息。有一瞬间,我甚至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安稳的气息。
11点快到了,我给爷爷写了字条:“我要回上海了,爷爷要好好的!”
爸爸前一天晚上叮嘱过我,让我不要在情绪上刺激爷爷,走的时候简单迅速些。
爷爷的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我舍不得走。奶奶先于我哭了起来,说我要走了什么的,还去爷爷耳边又说了两句。我安抚了二老,请他们都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三周后,植树节那天下午,爷爷走了。
在我的卧室电视墙上,放着一张我大学期间爸爸带着爷爷奶奶一起来上海看我的照片。照片里一片粉白色,那是三月,樱花盛放的季节呢。爷爷奶奶和爸爸三个人在我们学校的樱花大道上站成了一排,爷爷还是那副很正气的神情,奶奶满脸笑容,爸爸拿着手机正在对着我要拍我。周围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吵吵闹闹,而他们三个,似乎一直站在那里,安静地陪着我长大——我的快乐小家。
到今年,爷爷已经走了快七个年头了。有人说人生就是以七年为界,每七年一次大的更迭。这七年里,我仿佛坐上了一列复兴号,行驶在弯曲起伏的轨道上,日子倒是也一天天的行进,也不似过山车般刺激,但也难免时而高亢,时而驶向谷底……
爷爷走后,我和爸爸进行了一场持久的奶奶日常陪护与保卫战,带奶奶如愿住上了新房子。武汉疫情,全国全球也步入疫情那三年。我结婚、生女儿、养育女儿、复工上班又被封锁在家。过上了工作带娃家务彼此粘连的日子。职场里新手妈妈的待遇我算是领会到了。我的能量如同我的奶水,消耗殆尽的同时还时不时刺痛我。
这七年,我把绝大多数的思念与悲伤冷冻了起来——我整理好那些小笔记,给每个都配上了同一格式的日期作为系列标题,和旧手机一起,收进了我的抽屉里。怯懦的我知道我短期里还是无法好起来,所以我选择了躲避,我告诉自己只要不提,我就不再会哭泣。
我把剩下的部份切成小份,融入到日常里,一点点服用。植树节的时候,我会想起爷爷,冬至的时候,我会想起爷爷,喝上一口热乎藕汤的时候,我会想起爷爷,偶然在路上碰到穿深色格子夹克腰间挂着大串钥匙的老爷爷,我也会想起爷爷。疫情的时候,我感叹着,幸好充满正义感又热爱外出的爷爷没有经历这一遭,不然他得多难受啊。婚礼的时候,我感叹着,如果可以早半年结婚,爷爷奶奶一定会坐在台下感慨地看着我祝福我吧。女儿出生后,我也好希望她可以见到太公。有一天,女儿看到卧室那张照片的时候问:“妈妈,太公是不是到天上去了?他还会看到我吗?”“对呀,他看得到。他会祝福保佑我们的。你知道吗,太公做饭特别好吃!”
尽管我在曼谷行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些小笔记,可我好几次都是打开看一眼,又赶紧放下,仿佛我打开的是一瓶经历过剧烈摇晃的可乐,我害怕稍微打开一点,里面的白色泡沫和褐色液体就会喷涌而出,淹没我……
从曼谷返回上海的飞机上,我终于鼓起勇气,刷起了这些意外找到的小笔记。伴随着每一次的抽泣,我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爷爷曾在我的生命里来过,抚育我、保护我、陪伴我,给我的生命底色里抹上了非常稳定而温暖的大地色。
我时常会想,如果时光倒回去重来一遍,我能否处理得更好?
2023年的夏天,我带女儿回武汉过了一个月的暑假,看望了奶奶。我们走后的一个月,奶奶查出来癌症复发,时日无多。奶奶的选择是:不去医院,不去敬老院,就在家里静养。2024年的2月,奶奶在一个暴雪落下的早晨离开,用了和爷爷类似的方式。3月,我们把奶奶送回了南京,安放在爷爷身边。
今年的大年初七,我会陪爸爸一起回南京看二老。
后记
爷爷走的那阵子,我反复看《寻梦环游记》。电影里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遗忘才是”,“也许我们无力阻挡时间的流逝,我们也必将与家人与爱人生死相隔,但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人类的记忆,便是对灵魂的延续”。所以我写下了这篇短故事,并不是作为回忆爷爷的终点,而是我童年的复现,是我回溯爷爷奶奶爸爸快乐小家的起点。
写作手记
第一二三…五次参加短故事了。每次都碰到新的挑战和新的收获,每次都有一个重生的过程,很虐很上瘾!
梓新老师的评论看起来冷峻犀利,等待他回复的时候我总是分外忐忑。感谢这次的指导,让我更多能站在写故事之外,审视自己的书写方式。
这次过年参加写作感觉格外幸福!因为可以和这么多有共同爱好和深度思考的朋友们一起享受这样的书写过程,也在彼此的观察中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找到了很多共鸣收获了很多感动。我们彼此并不认识,可我们彼此很懂对方这一刻在说什么,这样的感觉很好!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3月16号-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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