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1973 年生于江西永修,毕业于南开大学、巴黎大学,主修历史学、法学、传播学与文学。曾任《南风窗》驻欧洲记者,《新京报》首席评论员。香港大学、东京大学、牛津大学访问学者,“理想国译丛”创始主编委员之一。现执教于南开大学。
《慈悲与玫瑰》出版已有几年了,如今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虽然侥幸逃出了疫情的洗劫,接下来几处局部战争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当冤冤相报的齿轮开始转动,像从前一样,母亲生下孩子,孩子变成士兵,士兵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前线。
而互联网上的留言区,有“俄罗斯必胜”的地方必有“乌克兰必胜”;有“伟大的巴勒斯坦”的地方必有“伟大的以色列”。
历史再次进入垃圾时间。背后的真相是,没有哪个国家是强大或者伟大的,只要人们还在互相杀戮,这就是全人类的悲剧。而普通人能做的,只能做“垃圾时间里的海鸥”,不时飞起、落下、停留,既为了活着,客观上也做了海港的清洁工。
很多年以前,偶然在叔本华的书里读到这样一则故事,说的是波斯国王薛西斯有一次看见他一望无涯的军队,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因为他想到一百年之后,所有这些人没有一个还会活着。
由此叔本华生出的忧伤是,“看见书市上厚厚的图书目录, 想到十年之后,所有这些书没有一本还会活着,谁又不想大哭一场呢?”
面对大面积的无可挽回,无论是国王还是哲学家,都变成了不切实际却又直指本质的诗人。如杨·阿伦茨感叹的,生活多美好,每天都美好,但有一根绳子套着你的脖子。
无论如何不舍,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曾经看过或写过的书, 以及见过的或已离散的人都会在未来某一刻从这世上永久消逝。
也因为这种不可抗拒的宿命,难免让人觉得生命是虚无的, 没有意义的。当然如果客观点也可以说,这种无意义正是艺术与哲学的起源,而艺术与哲学的使命就在寻找意义。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仅从生命本身而言它并没有多大意义。或许“天地不仁”正是基于这种客观存在的“生命无意义”。对于大自然来说,一个人的死去和一棵树的枯萎、一块巨石的破碎并无本质区别。无非是物质从A 状态走向B 状态、C 状态…… 如此循环往复而已。
为什么说我们必须全力以赴,同时又不抱持任何希望?因为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一个人即便家财万贯、良田万顷抑或权倾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人的生命又是何其短暂与倏忽。看到生命之去时同来时一样都是两手空空, 所以佛经里说一切如梦幻泡影。
存在主义哲学也一遍遍地指出这个世界的荒诞,并得出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宏伟结论。当我们来到世上,既没方向也没有使命,用萨特的话来说生命只是一团团偶然形成的“无用的热情”。除了可能的选择,我们甚至不拥有一粒沙子。宇宙又如何?就像我在一首诗里写到的,虽然宇宙浩瀚无垠,可是宇宙也不拥有自身。前面提到的国王薛西斯,如果他知道宇宙将来也会死于热寂,就会明白自己的那点忧伤算不了什么。
然而生命无意义并非人生无意义。母亲孕育了我们,所能给予我们的是肉体上的生命。具体有怎样的人生却得由我们自己不断地决定或者选择。我们穷尽自己所有的热情与痛苦,无非是将那个想象中的自己生下来。
简单说,母亲诞下我们的身体,我们诞下自己的一生。至于人生有没有意义,首先在于我们想要怎样一种生活。
在我的大学课堂上,几乎每年都会重复这样一个相同的话题——“说说有什么人之造物一旦消失整个人类文明就会土崩瓦解?”
当然“人”不在答案之列。十几年来我收到各种各样的回复,不过基本雷同。比如语言、文字、电、法律、制度、警察、手机、纸张等等,偶有离经叛道的甚至还会有避孕套……最后在我的引导下终于有同学接近我最想要的那个答案——意义。人类为万物命名的时候,就是从人的角度重新创造了万物。而所谓赋予意义,即为万物赋予差别与秩序。人类演化出的不同的文明,本质上说就是不同的意义系统。而且不同的意义系统之间有交叉和重叠。而现在如果意义突然消失了,那么所有人的身份就都消失了,连带秩序以及以意义为食的精神生活也消失了。国王、警察、红绿灯、高速公路、家人、情侣以及书籍等等将不再被辨识,社会生活只在一刹那间变得难以为继,人将重回“人对人是狼”的时代,一切仅靠本能维持。
说到底人类是一个精神物种。也是因为这种精神性,人既担心永生带来的平庸与乏味,又害怕死亡带来的终结。或许, 人类最大的自由与第一个自由就是生命无意义,这样才有机会在人生中找寻意义的更大空间与可能。
有意思的是,即使是完全相同的两个行为,也可能因为不同的角度得到不同的解释。比如一个人喜欢过闲暇的日子,有的人会认为他不思进取;有的人则认为他不负韶光。以勤奋著称的哲学家罗素同时也是鼓吹“躺平学”的能手。他的一个著名观点是“拼命工作是奴隶的道德,然而现代世界不需要奴隶制”。
类似的各说各话印证了尼采所说的“没有真理,只有阐释”。很多年前开始我就认为人的一生往往不是为了追求真理, 而是寻找意义。通俗一点说就是给各自的人生讨一个自己喜欢的(有意义的)说法。而身为宇宙进化出来的“有良心的物种”,人类之于世界的最大价值不在于创造客观世界,而在于为这个世界提供看法。
众所周知在基督教的线性时间观出现之前,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时间大多是和日夜、四季一样往复循环的。前者,从伊甸园到末日审判,这样的“时光单行路”难免让人觉得乏味与慌张,仿佛整个世界是一群羊被命运驱赶着在一个密封管道里穿行。至于后者,比如佛教里有六道轮回、古希腊神话中的历史循环、古印度哲学中的时空循环节奏以及玛雅文化中的时间周期等等似乎更有趣甚至更有希望一些,人生不是一锤子买卖, “大不了从头再来”。
尼采的问题是:如果有来生,你的生活还是如此,它是否值得再来一遍?想到曾经或正在遭遇的种种艰难苦厄,相信大多数人对各自的命运都会心生不满,并且抛出“下辈子再也不来了”的结论。而尼采在受尽磨难后给出的答案是“热爱命运”。
作为一个积极的虚无主义者,我又是怎么想的呢?还记得此前生病的时候,母亲坐在身边劝导我以后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少费心劳神,像村子里的老人一样活到七老八十多好。很多年前我就非常佩服那些穿过人生风雨能够安享晚年的人。然而回想过往,我依旧觉得自己远行多思的人生是值得过的。如果需要回答尼采的“永恒轮回”假说,我确定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不断重复过往的生活。况且几十年来至少在文字方面我曾经有过无瑕的痛苦与热爱。之所以说自己是积极的虚无主义者, 也是因为我既看到了生命本身的无意义,同时在骨子里保持着对这个世界不可救药的热爱。
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无以言说的苦痛, 以及度过劫波以后的释然。这个清晨,当我终于坐在桌前准备完成这篇短文时,听着远处车流发出瀑布般的轰鸣,眼前忽然幻化出一个场面——我的命运正站在三环高架桥底下,如一个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孩子。也许有一刻我曾因自己的某种遭遇疏远了它,而现在我理应慈悲为怀,带我的命运回家。寂静的春天,当我深陷地狱之中,我又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背影,看到了命运是我亲爱挚诚的伴侣。
2024 年9 月10 日
此文为熊佩云为《慈悲与玫瑰》所作的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