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物质》
当你拿出一个自拍杆,在著名打卡景点前自拍了一张,随后给照片加上浓重的美颜滤镜,再po到朋友圈等社交媒体上,等待蜂拥而至的点赞和评论。很快,你就沉浸在赞美中,被认可的成功感觉充溢着你的内心——尽管照片中的“你”并非真实。
这种“自恋的满足”令你欲罢不能。在追逐“理想自我”的道路上,你越陷越深,你对自己的形象和出现的背景要求越来越高,只为了能在观众面前做一个“完美的表演者”。
谁能想到,这个人人都会做的小动作、小心思背后,却潜藏着这一时代最大的统治术。奥地利作家伊索尔德·沙里姆,在《自恋与服从》中指出,与强制性、惩罚性的外在规定不同,如今权力的治理方式是让人们自愿服从,而自恋就是实现这一统治术的方式。 正是“做更好的自己”这种理念,让人成为顺从权力的良民 。
自恋的满足:被认可的胜利感
众所周知,成功对我们的社会存在来说至关重要。然而,成功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人们如此努力地追求成功呢?换句话说,成功承诺了什么呢?成功意味着认可——被肯定和被确认。这种认可表现为各种形式——从短暂的赞扬到如雷的掌声。因此,成功不只是所谓的社会精英的专利,对成功的渴望、追求、期望和要求充斥着整个社会——从“小老板”制度(也就是企业内部的等级制度)到明星和名流,从微小的喜悦到辉煌的胜利。
在成功中,人们将自我双重化,因为人们被感知为理想和理想自我的化身。成功、关注是一种外在认证:人们“符合”理想,“实现”理想,在一定程度上、在某一时刻与理想的完美“一致”——无论程度如何。
在成功中,我们将自我双重化为一个世俗的形象和一个崇高的形象,这里可以参照中世纪的“国王的两个身体”的观念。根据这个假设,国王将自己的两个身体结合在一起:自然的、可见的身体和崇高的、不可见的身体(民族)。这个假设在这里只是用来类比我们在成功中的经历——所谓的自我的两个身体。
在这种双重化中,世俗的身体、形象是我们的自我,“崇高的”身体、形象则是我们理想中的自我。在成功中,在每一次成功中,人们都(或暂时或持续地)成为自己理想的化身。在较好的情况下,人们会成为理想的化身;在较坏的情况下,人们会成为尼采所说的“理想的表演者”。在成功、关注、赞扬和掌声中,人们被感知为理想的化身。因此,一种胜利感在这一刻产生,这是一种符合理想自我的胜利——无论这种胜利是瞬间的还是持续的。这种胜利感就是“自恋的满足”。它源于自我理想的认证式实现。
《行骗天下JP》
正是在这种胜利感中,我们关注的社会变革逐渐清晰可见。因为这正是自我理想统治与超我统治的区别所在:严格的超我是一种(惩罚)机制,只有当它暂时失效,也就是人们违反严格的规定时,胜利感才会产生。自我理想则是一种权威,在它那里,胜利感的产生在于(假设或部分)满足规定。而成功这种体验似乎向我们证明了这种满足。
超越自我,一种对理想的服从
那么,我们应该实现的自我理想是什么?它包括哪些内容?人们应该如何想象它?自我理想是一种心理权威,它作为榜样要求自我、观察自我并将自我与理想进行比较。理想自我则负责提供相应的形象:完美的形象,完美自我的形象。这个形象就像理想一样,因情况而异:因为它既包括完全个体化的部分,又包括家庭、阶级、民族的集体理想——正如我们在弗洛伊德那里看到的那样。因此,它是时代、环境、阶级的个性化理想。
就这方面来说,理想是可变的。理想与超我的另一个不同在于,超我的规定具有必须遵守的法则结构。自我理想则是一个榜样,一个完美的自我。作为一种形象,它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完美,这种完美在于比自我更大、更好。就这方面来说,正如拉康所写的那样,超我是强制性的,自我理想则是崇高的。因此,自恋意味着一种提高。自恋的公式就是自我提升、超越自我——作为对理想的接近。
这也清楚地表明,自恋并不意味着自我实现。自恋不是为了实现自我,而是为了超越自我。自恋意味着对理想的追求——这种追求是以理想为导向的提高,同时也是对理想的服从。在这个意义上,继发自恋并不是在哪里都(只)看到自我,尽管它是一种镜像关系。但这里反映的不是贫乏的、不足的自我,而是它的完美版本——理想。这就是继发自恋到处寻找的东西:不是人们以为的自我,而是理想自我。
自恋的满足需要观众
我们可以确定:自恋的满足源于完美的形象,源于自我理想(正如我们所见,成年的自爱适用于这种自我理想)。然而,为了获得这种满足,需要他人的存在。在这个过程中,他人扮演着特定的角色——他们是做出评判的观众。这就是他们——他人。
当论及“我是否符合我的理想”这个问题时,应该由观众来考查、衡量、评价,必要时由观众来确认。观众没有真正客观的标准来判断个体是否实现了理想。观众只能确认符合理想的幻觉,至少是暂时的。这种确认是脆弱的、不稳定的,随时可能被收回。无论是老板观众(在赞扬的那一刻,即使是老板也会短暂地成为这样的观众)、客户观众、同事观众还是其他观众——每种观众都承担了观察者和审查者的功能。
《某种物质》
观众成为理想的守护者。然而,这正是我们的心理权威所承担的功能:自我理想观察、考查、衡量并判断自我是否符合理想。因此,每种观众都承担了我的自我理想的功能,至少是暂时的。更准确地说,分担了这些功能:我成为理想的表演者、理想自我的化身,观众则扮演了观察者和审查者的角色(权威)。我们共同演绎了这种心理关系的整个场景。
但在这个过程中,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让我们回顾一下:理想是文化规定和伦理规定的内化,是社会要求的内化。在我们的场景中,自我与观众一起表演,内化的权威又短暂地转移到了外部。在这一刻,观众作为我的自我理想的代表,是一种外在化的、表面化的内在。
但这意味着:观众不是真正的外在,观众不是真正的他人。在这里,社会与自恋者之间的关系的矛盾得以解决。继发自恋(就其最初的社会性而言)依赖于他人,它只能通过他人来实现。自恋的自我关联性需要社会——但这个社会、这个他人作为观众成为我的外在。
因此,自恋既是一种通过观众建立的自我关系,又是一种社会化的自我关联性。成功这个自恋的支撑更是一种令人惊讶的社会关系——既不是相互的、对称的认可,也不是反自恋的认可。
这种社会关系是持续变化的,因为自恋认可的场景不是固定的。如今,每个人都在两种功能之间不断切换:观众功能和被关注功能。我们永远是他人的观众,有时(幸运的话)也是被关注的客体。
在一个将自恋变成要求的社会中,这种持续的变化也包括舞台的多样化。人们可以在舞台上展示一个增强的、提升的、崇高的自我,或者应该,或者必须,或者至少作为“理想的表演者”,作为崇高自我的代用品。
让我们以自拍为例。这一现象以其平庸性和普遍性、以最简单的结构展现了上述所有因素:一种通过技术创造的观众关系(这里的技术既包括作为手臂延伸的自拍杆,又包括拍摄和上传)。每个人都可以创造这样的观众关系。它不再需要真实的观众,因为它被转移到了虚拟世界(例如在社交网络中)。在这里,结构被赤裸裸地展现出来。自我经历了木刻般的双重化——镜头前的自我和镜头中的自我。后者是一种形象,是理想的代用品,它的崇高性和“更高的”神圣性只取决于被展示这一事实。
这是技术复制的双重化。顺便说一句,这也导致一个曾经的核心社会范畴如今遭到侵蚀——羞耻感。因为作为一个完整的人,人们被要求,可以、应该、必须将自己展示为一个完整的人。这样一来,无耻成为自恋社会关系的一个重要因素。
成为世界的中心
成功将两个不可能的因素结合在一起:观众确认的完全同一性。这种被确认的统一、这种与理想的一致、这种对分裂的克服,是一种纯粹想象的体验。然而,它却是我们终生追求的核心体验。
这是一种体验(无论它多么虚幻),一切都与我有关,我可以将一切都与我联系起来。我体验到焦点在我身上——这让我成为中心(无论这种体验持续多久)。这种体验正是成为中心的体验——成为关注的中心。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成为世界的中心。
《特朗普的世界舞台》
对被驱逐出原始自恋天堂的成年人来说,处于中心的体验就是海洋体验。在一定程度上,这个天堂可以被“追上”。尽管这种海洋体验在某些方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样一来,自我的位置完全颠倒了。在婴儿原始的海洋体验中,自我与甚至还不是外部世界的东西融为一体。现在,这种一致性变成了以自我为中心。人们能说新的海洋体验是自我的“成熟”形式吗?无论如何,这种海洋体验并不会导致成年人消除自我,恰恰相反,它导致了自我的增强和提升,使自我与世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新的统一,即处于世界的中心。
这种自恋需要观众,它的自我关联性需要社会——但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意义上,继发自恋需要的这些他人并不是真正的他人。他们不拥有他人的功能,他们是观众。在掌声中,他们成为我的观众、我的镜子。自恋的认可关系是一种镜像关系。这意味着:不可能的“自恋的满足”只能通过外在来实现,通过外部世界来实现,这个外部世界在这一刻不再是真正的外部,而是成为我的外部——外部世界在这一刻融入了我的“内部”世界。
这是一种决定性的体验。因为在这种成为中心的体验中,一个从根本上不可支配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或者更准确地说,似乎属于。)自恋的认可将一个陌生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让人感觉像家一样的世界。无论这种体验是多么短暂和虚幻,显然,这会引发一种渴望,几乎让人上瘾。得到的认可越多,就越容易上瘾。
上瘾,因为这正是“自恋的满足”所在:就像认可是理想的替代品,中心化是海洋感觉的替代品。继发自恋的两个因素由此都得到了满足。成功被证明是(第一个)成熟的自恋支撑——成熟,因为它确实可以提供“自恋的满足”,即使只是在引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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