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哥是我少年时的偶像,那时他不仅能打能摔,还使得一招专踢头的连环腿,能从巷道中间踢到巷道尾,弄得黄土飞扬,就像队里的大骡子惊了,吓得鸡鸭乱飞小孩乱叫,大人们也出一身冷汗。这些都是跟那年电视机里的陈真学的。村里学陈真的连环腿的男人不少,可没有一个练成的,不是踢人不疼,就是未踢着人先把自己绊倒了。



我像他的影子经常尾随他,直到读初中了也没有学会那招连环腿,气得他对我直瞪眼,骂我是一头笨猪。这个时候他是一个壮劳力了,没有闲时间耍,经常要去山后砍柴,一个星期天我也拿着镰刀和皮绳跟着去了。我喜欢跟着他去山里的另一个原因是想去武帝庙逛逛,那时候的山庙残垣断壁,没有神像,没有门窗,四处透风,就一个石供桌立在屋里正中。石供桌上有时会有几个小苹果,有时会有几毛钱,我和几个发小光顾过,吃了苹果拿走了钱,回来后一个发小头疼不已,吓坏了家里人,问清楚了原委,骂了我们一顿。可我们记吃不记打,仍然偷偷去了几次,但石供桌上啥也没有了,一个发小分析说肯定被坏蛋偷光了。

我惦记着去武帝庙,可黑娃哥偏不走那条山路,他从东边的马踏垒石崖往后山爬,这可隔了一条深沟,到了东边的一个山头,爬到了校场坪歇息时,武帝峰巍峨矗立在西坡顶,我只能瞅着武帝庙的侧影望洋兴叹。原以为我们过了磨镰石就可以爬坡砍柴了,谁知道黑娃哥仍然往后山走去,我心慌了,不想走了,再后去山越来越险,沟越来越深,会不会有狼和野猪?会不会迷路了?黑娃哥把皮绳勒在腰间,镰脑朝上镰把插在后背的皮绳下面,双手背上不紧不慢的在前面引路,口哨声一曲接一曲在山路上回荡,我后面喊破了喉咙,他就是不理我。



我们终于在烂庙子停歇下来了,这个时候中午了,谷雨过后的太阳很暖和,晒得人直发睏,我们坐在阳坡懒得不想动弹。黑娃哥抽完了两根自己卷的烟站起来了,我躺着一动不动,他叹息了一声说再不干活天就黑了,我依然没动,他笑着用右脚踢了踢我,我还是没动,他自顾自爬到坡顶去砍柴了。我很快进入了梦里,还拉出来了香甜的鼾声,各种小虫子在我衣服里面出出进进,我也不想睁眼醒来,跑的山路太远了,浑身酸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娃哥摇醒了我,太阳光很刺眼,我一睁开眼睛立马又闭上了,只觉得黑娃哥一脸红彤彤的在流汗,不由摸摸自己的脸,也烫烫的,不过没流汗。

“起来吧,柴禾我都砍好了,也捆绑好了,看你多有福气!”他大声喊道。



我迟疑着重新睁开眼睛,黑娃哥脸依然红彤彤的流汗,他开始不停的用两个衣袖擦额头,看着我坐起来后,他指着身后一大一小的两捆柴禾道,“我给你也砍好了,还捆结实了。”我心里一下美滋滋的,不由起身朝两捆柴禾跑过去,先拎起来小捆柴禾,不轻不重刚好,又去拎大捆柴禾,没拎动。黑娃哥笑着走过来,他坐在大捆柴禾上,我坐在小捆柴禾上,他脱掉鞋倒里面的土,他的两只脚又宽又厚又黑,像铁疙瘩一样杵在草地上。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倒鞋里面的土,我的脚又圆又白,像面团一样。

黑娃哥叹口气道,“我脚没你的好看,布鞋更没有你的新了!”我这才注意到他那双大布鞋,又旧又破,鞋面脱了不少皮,两个大拇脚趾顶的地方都有一个洞,最致命的是鞋底脚后跟都磨透了,就靠肉茧着地走路。他瞅着我的一双新鞋苦笑道“我家儿子多,我妈做不出来那么多鞋。”这话我信,他家4个儿子,他是老小,日子很穷,没有一个哥哥娶上媳妇,他妈一年四季都是纳鞋底,还做不过来。他爸更惨,拾他们穿过的鞋,他妈天天骂他,球本事没有,只知道下死苦,咋不死去?



黑娃哥慢慢卷着烟,他的手指又糙又粗,不过卷烟的动作很灵巧,和女人做针线活的手一样灵巧。他卷好了两根烟才停手了,他一根根闻着,舍不得得抽,说今天烟丝带少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回家背柴的路上再抽。他抿抿嘴,抬头看看大太阳,太阳依然在头顶又大又红,他说口渴了,想去沟底一户熟人家讨碗水喝,我马上赞成,说自己也渴了。

“你不能去,要坐在这里看护柴禾,免得过路的人偷去。”黑娃哥板起来脸道,“我一会儿给你带点水回来。”

我撅着嘴不高兴起来,黑娃哥摸摸我的头,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我才不信呢,谁家住在坡底的沟里?起码出了下面的沟底,到很远的后面的沟坪才能有人家。

果然黑娃哥一去再没有音信了,我在柴捆上睡了一觉又一觉,他还没回来,太阳有些偏西了,沟底不知道啥动物在吼叫,我有些害怕,爬上一棵大核桃树,远眺着那条沟底,只盼他快点出现。

黑娃哥回来时太阳快坠到山顶了,我慢慢习惯了山野里的寂静,爬在树杈上一会儿喊叫一番,很神奇,我一喊叫山谷里的动物叫声就消停了,我喊累了喘气时它又叫起来。黑娃哥走时空手,这会儿肩膀头挎着一个蓝白相间的花提包。我一看他回来了,忙哧溜下树,边喊叫边跑向他,我嗓子既疼又哑,喊出来的声音就像哭腔…黑娃哥一屁股坐在了大捆柴禾上,我蹲在他腿边,他不慌不忙的打开花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双新布鞋,还有两盒“宝成”香烟,他让我拿着烟,自己下手又掏出来两个白烧饼…我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发财了呀,特别是那两个白烧饼,我盯着直咽口水。我既渴又饿,可不好意思说要吃白烧饼,质问他带的水呢?他可是去自己找水喝,让我看护柴禾,说回来也给我带水呢。



他笑着说忘带水了,给了我一个白烧饼,另一个白烧饼他闻了闻放进去了,说回家了给他妈吃。他把两盒烟也闻了闻放进去了,说回家了让他妈藏起来,来贵客了再拿出来。天不早了,黑娃哥扔了破布鞋,换上了新布鞋,他让我背柴禾前面走,他走在后面断后。我弯腰认真走路,不一会儿汗水冒出来了,干柴禾压得我呲牙咧嘴,我觉得应该再扔掉一些,可能背多了。我前面灰心丧气的一声不吭,黑娃哥在后面不停的偷偷笑着,真是心里藏不住的喜啊。我突然想起来他这是发了一笔小财,不知谁家那么大方给他这么多东西?还有那双新布鞋,不大不小,似乎专为他做的。

我走走歇歇,一脸的气恼,黑娃哥总是停下来叹气道,“长短好好在学校念书,就不是干活的料。”如此反复了几次,黑娃哥烦了,把我的小捆柴架在他的大捆柴上,让我空手在前面走。

没有了我的累赘,赶路速度快多了,我们一口气走到了磨镰石,黑娃哥说他得歇歇了,主要是口渴,这里的山泉水养人,他要好好喝一肚子。我早渴的不行了,也跟在他身后去喝水,我们来到最上源的地方,一块大崖石缝下面,流出来一股泉水,冰凉清澈。

我们喝够水后坐在大崖石顶看着日落,看着山谷里的花草树木被风吹得荡漾,黑娃哥眯眼抽着自己卷的烟棒,抽着抽着突然冒出来一句道:“你将来准备说咋样的媳妇?”

我被他这个问题一下子问懵了,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因为我还没有长大。不过我知道队长的小儿子刚订婚的媳妇很漂亮,穿衣服也最时髦。我就说了她的名字,说她是最漂亮的女孩。

“她眼睛太小,腿有些罗圈,不算好看。”黑娃哥不屑一顾道。

我觉得他有些酸味,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大都订婚了,他还不知道媒人在哪里呢?

他继续不服气道,“咱村里我那些发小都订婚了,媳妇没有一个好看的,就这连人家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一个个有球用呢?”

我有些嘲弄道,“你拉过咱村哪个媳妇的手?”

黑娃哥一听这话恼了,“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以为我是村里那几个瞎熊呢?我从来不看那些年轻媳妇的脸,人穷要有骨气。”

我被呛了一顿,脸上有些挂不住,不好意思再接话了,头低下来不吭气了。黑娃哥一会儿又摸起来了我的背,“哥谈了一个对象,这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就是今天去她家喝的水,家里就她一个人看门,其他人出山赶集去了。”

“好看不?”我替黑娃哥高兴起来,他家那么穷,就两眼土窑洞,还有女子看上他了?

“大花眼,脸白白的,梳一个大辫子,就和画上的女人一样美。”黑娃哥一脸幸福道,“我跟着师傅前几年去她家做过家具,她看上我了,我也看上她了,偷偷来往着,我穷没啥给她,她不计较,反而给我偷偷做布鞋,偶尔还会偷她爸几盒烟给我,她家里条件不错,也爱打扮,不像我穿的破破烂烂的。”

“那你啥时候娶回来?让我看看是不是很漂亮?”我也激动起来,黑娃哥是跟人学过一段木匠,没啥长进自己又不学了。

“哎,拿啥娶呢?没钱不说,娶回来人家都没地方住?她今天说了,又来了媒人提亲了,不过她都没答应,就等我呢。怕我不放心,还让我亲嘴了,以前只是拉拉手,这次真亲嘴了,我现在仍然有些眩晕,嘴巴里还是她的香甜味。”

“亲女人的滋味真有那么好吗?有吃水果糖甜吗?”我喉咙有些干涩道。

“小孩子别打听,长大了啥都知道了。她说让我今冬当兵去,在部队干几年,最好学会开汽车,就能留在部队了,她哥就是在部队开汽车呢,一直没复员。只要我一当兵,她就能说服家里人,日子穷不要紧,山里人对当兵的小伙子高看呢!”黑娃哥抿抿嘴道,又掏出另一只卷好的烟棒噙在了嘴巴里。

后来我再没有跟他去过山里砍柴,太远了不说,把我一个人扔在山坡他去谈恋爱了,我有些害怕。黑娃哥见叫不动我,也不再太来找我了,我就和自己那帮发小完全融入一起了。我和黑娃哥虽然没有过密的交往了,可一到星期天总会从他家大门口经过,他家的干柴禾真多呀,东西两院墙下面摞满了,从土窑洞门口一直摆到院子南墙下面,村里人说半个山的柴禾让他背回家了。我听了抿嘴一笑,悄悄道,“他的秘密就我知道,你们谁也不知道,总有一天他拉着漂亮女朋友的手走在巷道时,会吓你们一跳。”

新学期开始后我进了初三,没有星期天了,回来背了馍就得去学校,村里的事知道的越来越少了,黑娃哥也只是在巷口碰见过,互相点头笑笑就过去了,他谈恋爱到啥程度,我也懒得问了。再后来天冷了,人们也穿起来棉袄棉裤,听给我送馍来的父亲说黑娃哥没当上兵,队长的小儿子当上兵了,村里只有一个名额,不能都去。黑娃哥在那个腊月病倒了,不吃不喝,人都脱相了,不像个人样子。有人说他可能活不了了,我害怕起来,就在一次回家取馍时匆匆看了他一次,他拉住我的手只是流泪,手瘦的只有一层皮,用几根骨头握着我,两颊和眼睛也都凹进去了。

“没当上兵我们还在山里见了一次面,那天我没回来,整晚和她呆在地里的草窝里,哭一会儿说一阵子话,想到以后各奔东西了,心疼的像刀割一样。天快明时她突然发疯了,把自己裤带解开了,裤子褪下来了,要把她的身子给我。说只有她变成了我的女人,家里人就不会反对。我没有做伤害她的事,如果做了我就是畜牲,做了就把她毁了,以她父亲强硬霸道的性格,宁愿死都不愿嫁女儿给我,到时候事情成不了,她的名声毁了,以后她咋活人呀?”黑娃哥边喘气边诉说,声音低低的,一点都支楞不起来。

我听得也眼睛红了,劝他想开些,还年轻呢,路长着呢,过去了的事就放手吧。他流泪道,“难啊,忘不了了这辈子,没有女人这么对我好过,不求回报的那种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们慢慢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黑娃哥还是一个人过日子,中途与几个妇女搭过伙,不知道啥原因又分开了,到老了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他这辈子总是穷,挣不来大钱,到头来一无所有身体倍棒,整天总是乐呵呵的。过春节时我们在他家聚了一次,两个人喝酒到半夜,喝着喝着他突然哭起来,说他要去看一个人,要给她钱,把卡上的钱都给了。我吃了一惊,忙问咋回事?他又回忆起年轻时候的这段恋情来,说那个女人后来嫁到了邻县,日子还可以,就是没有自己的孩子,男人喝酒了或者打牌输了就打她一顿。他很想去看她,可自己老是灰头土脸,混不起来,就只能心里想想算了。他后来在集镇上又见过她几次,人家还是年轻漂亮,打扮的也很时髦,看看自己又穷又老,走不到人前头,不由掉头远远溜走了。

我问他现在看她不怕人笑话?现在他还是没钱啊?他哽咽道,“她疯了,已经疯了几年了,我这两天才听说,没有人管她,整天乱跑呢,见啥吃啥,见啥拾啥,我要去看看她,把卡里那点钱都给她。这辈子只有她真心对我好过,她肯定也忘不了我。我们在那纯真的年代真心爱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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