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后作家黎幺的记忆中一直保留着一幅画面:一个遥远的夏夜,一座方方正正的小院像一只敞开的盒子,他坐在院里,靠在椅背上仰望夜空,满天星斗以其温柔璀璨的光辉和妙不可言的排列,向他传达已在宇宙中绵延了亿万年的意义。“这种对浩瀚的阅读,是一切阅读的开始,让我在面对书本时,总在期待着与‘远’和‘阔’的相遇。正因如此,我爱阅读游记,一本出色的游记所能带来的感官享受不亚于音乐与美酒,总能令人沉醉其中。”
黎幺著有《守礁关键词》《风筝是会飞的鱼》《大海上的脚印》等。作品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第八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十月》新锐人物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多个奖项。黎幺首部散文随笔集《漫游的辩证法: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最新出版,书中介绍了36位大作家的经典游记作品,阐释了跨越时空的旅行对作家灵魂的塑造。
将游记视为“次要之作”
是一种令人伤心的偏见
记者:在众多文体中,您为什么偏爱阅读游记?
黎幺:许多文学史上的巨人都有游记存世,这种优雅而轻盈的文类,对于诗人或小说家而言,都是非常好的修辞练习。更何况,游记这种文体形式本就出自最纯正高贵的文学源头,无论是史诗《奥德赛》,还是骑士罗兰或贝奥武夫的冒险故事,都在虚实难辨的文字世界里孕育了游记的雏形。正因如此,喜欢做梦的堂吉诃德才会明白,他得骑上他的瘦马,和骡背上的桑丘并辔而行,四处游历,才能留下值得为人传颂的事迹。
很可能,那些大作家对于旅行书写的重视程度,远甚于评论家和读者对游记作品的重视程度,将游记视为“次要之作”或“消遣之作”,着实是一种令人伤心的偏见。
我爱阅读游记,尤为偏爱那一类不仅从空间的角度介绍一次旅行,更从象征的角度阐释一次旅行的作品,而在其中,我又特别偏爱那些大作家所写的游记。对于我,这些作者本人就是既壮丽亦险僻的精神景观。
我们在阅读一本游记时,不仅仅是在作家用文字构造的空间内游赏,也同时投身于川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之中,每读一段优美的文字,便等于借作家之手,撷取了一朵业已结晶的浪花。这种在时间与空间中的双重收获,似乎只有在阅读游记时才能轻易实现。
另外,阅读游记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建立一种微妙的“历史感应”,找到自身在历史中的位置。打个比方,当我们在远处遥望历史的整体,看到的只是平静的、如石镜一般全然凝固的混沌之海,但随着视角推进,逐步由宏观导向微观,海才会显出汹涌澎湃的真容,展露源于深处的变化与转机;每一位作家的经历都是一滴海水,如果我们凝视它,就会发现,大多数时候,它被牢牢地局限在历史的海面之下,但在它主动跃起的瞬间,也会牵动全部的时间版图;这个由最微小的单元所做出的最细小的动作,是历史的最真实和最鲜活的内容。
尽管阅读游记有这般多的好处,但似乎很少见到专门介绍经典游记的书籍。我希望这本书能够抛砖引玉,也希望能够见到更多人从读游记中获得阅读的快乐,对旅行有更多兴趣、更多更丰富的体验。
记者:您在书中介绍了36位著名作家的经典游记,您说自己对其中谈及的每一部游记作品均不做评论,仅仅提供一份书单,一份导览。那您写作的侧重点是什么?
黎幺:我介绍每个作家游记的时候,都尽量找到比较重要的切入点,这也赋予了我看待这些作品的新视角。不是从更全面的角度,而是从作家的精神性、精神的转变这个角度去介绍这些游记作品,我觉得这可能也更接近我们普通人。因为我们每次旅行的时候,肯定对自己的收获有一个提前预设。我觉得现在这样的切入角度,更多的是从普通人的视角,更接近我们普通人在旅行当中所感受到的精神收获。
记者:请问您是如何想到《漫游的辩证法: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这个书名的呢?
黎幺:我一直都有阅读游记的习惯,主要原因是我对“旅行对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主题一直很感兴趣,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有一本书叫做《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那本书对我很有启发。
在那本书里,帕慕克提到了他是怎样去了解伊斯坦布尔的,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长大,可是他是通过阅读一些欧洲作家写伊斯坦布尔的文章,来真正了解伊斯坦布尔。我当时读这本书的时候,觉得非常有意思。
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受。我在新疆长大,但是我真正开始了解新疆是在我离开以后,很多年之后作为一个游客,再回新疆的时候,才真的去了解它。帕慕克提到,如果你没有在这个空间之外的视角的话,那么你就不可能真正地了解你自己所身处的这个空间。
我想我们之所以想要旅行,多少都会有一点对于我们自身所处生活环境的反思,所以我们的旅行本来就是一个对照,好像辩证法。如果想要了解自己的故乡,我们可能需要借助外人的视角来看我们的故乡,还有一种办法是离开我们所处的位置,去另外一个地方,再和它发生对照。
什么是故乡这件事情,本身也是值得琢磨的。故乡到底是什么?这取决于你把自己放在多大的范围来关照这个问题,故乡是一个有弹性的范围,随着你把越来越多的东西、感受装进你的精神当中,你的眼界越来越大,你考虑问题的立场,越来越宽阔,你所给自己定义的那个故乡也会变,可能会越来越大。
当然这个过程也跟旅行有关。我们说旅行最基本的一个功能就是增广见闻。但是我们要做怎么样的旅行,才能增广见闻?就是我提到的,有点像辩证法。我们去旅行的时候是被好几组对照决定的,一个是我们所去的那个地方和我们自己熟悉的这些地方,再一个是我们所去的这个地方,所有自然风光、人工艺术品,建筑、纪念碑,各种各样的纪念物等等,和我们对这个地方文化、历史的了解,所形成的一种对照。换句话说就是,时间和空间的对照,物质和精神的对照。
另外也包括我们所想象的和我们自以为了解的这个地方,和我们实际所见的这个地方的对照。还有我们受到各种各样文化影响的这个视角,和当地人生活的对照。在很多组的对照当中,我们去一个地方旅行的意义,才真正地完整丰富,我们精神的收获才会越大。
读了这本《漫游的辩证法: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你会发现那些作家在旅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他们会在我刚才讲的种种对照之中去完成对一个地方的真正了解,同时他对这个地方的一种深入的了解,也会促成他自己精神的某种转变。
总之,“辩证”和“旅行”这两个看似相距甚远的词语,其实在象征层面有着高度的关联。可以将“辩证”比喻为一种在“两极之间”游移的逻辑之旅,而“旅行”本就是一个在故乡与异乡的对照中产生、在身体和心灵的统合中起效的辩证过程。
我们需要身体和精神上准备非常充分的游历
记者:社会的发展,使得如今的旅游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您如何看待这两种旅游的不同?
黎幺:现在我们谈旅行,每个普通人都可以随时去做。旅行对我们来说变得非常容易,经济条件、物质环境以及交通方式的改变,都促成了这样的变化,和过去不同。
比如在这本书里边,蒙田那时旅行的交通工具就跟现在完全不能相比,他的旅行时间会变得非常长。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耗费很大精力,甚至可能也有一些风险,所以他会非常尊重这次旅行,为旅行准备得非常充分。换句话说,他不会轻易浪费这趟旅行当中任何一点时间,他要对这个旅行的目的地有充分了解。
这和我们今天可以轻易就进行的一次旅行是不大一样的。我们现在旅行可能主要就是度假,是为了暂时中断工作状态,让我们从辛劳的,或者说是比较单调的生活当中暂时解脱出来,跟他们那种旅行不一样,从目的到过程,都不一样。
但是我觉得我们每个人一生当中都还是需要有一些那种旅行,就是身体和精神上准备非常充分的一种游历。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旅行方式,现在也依然可以用比如文艺复兴时期的旅行方式去旅行,或者就是旅行团式的打卡式的旅行,可以自由选择,但是在哪一种旅行当中,我们能够收获更多,我觉得大家应该去深思。
记者:请问您如何看待这几年流行的City walk?
黎幺:City walk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城市漫步,就是在一座城市中到处去行走。我觉得City walk和旅行是一样的,就是你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中?你期待着什么?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我有一次去广东佛山,见到一些本土文化的爱好者,他们喜欢在城市里寻找比较有趣的小角落,去记录城市的变化,我觉得这对于一个人的精神是有意义的。我们的内与外,其实也是一个辩证的关系。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当中,精神也被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不断地塑造,这个城市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我们自己的变化,所以这种城市漫步,可以只是锻炼身体,也可以就是旅行。反映在我们的精神上,就是我们的心态是不是始终保持好奇,是不是始终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我们始终认为自己可以再接收更多的信息,可以更多地去了解这个世界,其实我们也不一定非得要去很远的地方旅行。
旅行和阅读可以是同构的关系
记者:您在书中提到自己热衷“精神的旅行”,即搭乘阅读这种“灵魂舟楫”“神游”,请您分享一下您的阅读观与旅行观。
黎幺:其实阅读跟旅行的体验很接近,我们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在历史长河中,我们非常渺小。
但是因为有书,我们可以阅读,我们有机会可以和各个时空当中曾经存在过的那些艺术家、作家对话,这就让我们觉得自己并不是完全孤独的。我们并不是只能贫乏地被局限在我们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我们的精神可以漫游,身体也可以,我们的存在是可以被拓宽的,这都是阅读可能带给我们的,它会把我们的生命变成另外一种不同的东西。旅行跟阅读有着相同体验,而且是可以相互融入的。
记者:您认为旅行、阅读与写作,它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黎幺:好的旅行和阅读都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体验,这种高度个人化的体验,对于写作来讲,就是需要仰仗的东西,是最重要的,也是我们的写作最需要去传达的东西。
而旅行就是阅读,都是我们建立个人化的体验比较重要的方式。比如写小说,实际上是在和环境对话,这个对话包括两样东西,一个是你自己的视角,你在环境中的位置,你要在那个位置中去描述周围的环境,根据距离远近去描述它,通过你的感受去折射出这个环境中到底有什么,或者从对这个环境的种种体验的描写来折射你的感受。这和我们旅行中的体验是高度接近、高度类似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可能在每部重要文学作品中都能够找到一些部分可以算作旅行式的书写。
前面说city walk也是一样,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一个开放的状态,让你所感知到的一切,跟你自己发生关联,去感受、思考。但如果你完全关闭了你的体验,那么这个city walk可能就是锻炼身体了,它和我们刚才提到的这种体验就没有关系了。
我很少在阅读的时候去评判作品是好是坏,我只看它能够带给我什么,而它能够带给我什么,不只取决于它,也取决于我自己。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我在此时此刻需要什么?我觉得这个在阅读当中是很重要的。
而这种阅读的方式,其实也是接近旅行的。旅行和阅读可以是同构的关系。可以想象一下,将阅读看做旅行,你在阅读的时候,从这一行“走”到那一行,“走”过整本书的过程中,是不是有一些东西让你体验到了什么,在你的心灵角落引起了回响?所以有了这样的旅行和阅读的体验,在写作时便也想要给读者制造这样的一种回响。你想要传达一些经验,真正对读者的精神、灵魂产生触动,而不仅仅是让他们觉得读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者期待这个故事让自己放松一下、得到一点安慰。我的写作目标不是去满足哪个读者的期待,而是希望能够给一部分读者带来他没有过的体验,这个体验能够从此进入他的精神,成为他精神的一部分。
阅读和旅行都是一种自我教育
记者:您心目中理想的游记作品是什么样的,您认为游记具有怎样的文学魅力?
黎幺:我们经常会说一个词,就是人文主义,我觉得游记就是最能够体现一个人文主义者追求精神内涵的文体。要把游记写好,需要很高的综合素养,所以,能够把游记写好的作家其实并不是很多见,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人文主义者,因为他们把文明的价值看得很重。
这种文明的整体视角,不仅仅是所谓的文化多元论,而是他们能够去欣赏和他们自身不一样的别的文化传统,别的有魅力的文明类型。他们是真的把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的,所以这些游记作品不仅仅是教我们怎么去旅行,让我们得到一种旅行的趣味。除了能够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景观,了解不一样的历史,也让我们感受到一些伟大的灵魂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你会觉得如果有更多的人像他们这样去看待这个世界,那么世界会更好一些。
作家在旅行当中,其实自己也是受到了教育,然后,他也会教育我们。阅读是一种自我教育,旅行也是一种自我教育,所以,这都是我们阅读游记作品时非常可贵的收获。而一个好的游记作品,也必须要能够给我们带来这些收获。
记者:人们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您是否认为仅阅读游记是不够的?
黎幺:我们最好不要只阅读游记,有机会的话可以去游记写过的这些地方看一看。现在这个地方和作家写时有什么不同?或者说我们自己的感受和作家的感受有什么不同?
另外,我们去旅行的时候,也不要只是到一个地方走马观花,如果有可能,尽可能去了解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了解其他人在这个地方的体验,跟我们自己的来进行对照,我觉得这个体验才是完整的。
了解一个地方,其实同时也是在了解自己。哪怕你了解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你对这个陌生地方的体验,和其他人对这个地方的体验,不一定完全相同,从这个对照当中,你可能会更了解你自己一点。这很有意思,你可能去了很多陌生的地方,最后达成的一个结果是,你更充分地了解了你自己。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张楠
排版/王静
微信号|bqttf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