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工作地离提篮桥的霍山路舟山路一带不远,但除了路过,或去远洋大厦聚餐之外,我很少去那儿。
对于上海居民而言,那一带所属的提篮桥地区,主要有两个标签:
其一,提篮桥监狱,“提篮桥”在沪语语境中,在相当长历史时期内几乎是监狱的代名词;
其二,指向二战期间犹太人聚集区——“隔都”。
所以,它虽然地处市中心北外滩,与我的心理距离却很遥远。
提篮桥监狱坐落于北外滩黄金地段的长阳路147号,1901年建造,是典型的英式建筑,曾有“远东第一监狱”“东方巴士底狱”之称,是中国第一所现代新式监狱,见证中国百年历史,关押过各种“犯人”,包括章太炎、邹容、汪精卫、黄金荣等知名人士和任弼时、陈独秀等革命志士。
1945~1948年间,提篮桥监狱是关押、审判、处决日本战犯的场所。解放前夕,监狱的地下党曾成功保护了在此关押的50多名革命人士。电视剧《繁花》里,爷叔也曾蹲过提篮桥监狱。
提篮桥监狱周边曾是新中国成立前上海公共租界东区最繁华的地段,是当年上海接纳“二战”期间犹太人的主要区域。
上海开埠以后,首先开始城市化进程的是在苏州河与虹口港汇入黄浦江的两大河口之间的地方。当时上海航运贸易快速发展,外国商船不断增加,虹口港以东的提篮桥徐家滩地区建立了不少堆栈和仓库,无数外国轮船在此靠岸卸货,进港离港,人流、物流、信息流都在此汇聚。
19世纪后期,这一带还是上海五金行业的集聚地,宁波人叶澄衷在此地创业成功,被誉为“五金大王”(直至抗战爆发后,提篮桥地区遭到严重破坏,五金街转到了黄浦区的北京路)。
到20世纪初叶,这一带也成为上海民族卷烟业的重镇,还拥有中国民族资本的第一家灯泡厂:华德灯泡厂;第一家针织厂:云章袜衫厂;最早的民族印刷机构:同文书局……
1945年,上海的行政区划中,有了提篮桥区,位列20个市区之一;1959年,提篮桥区与虹口区合并,定名虹口区,提篮桥这个区划名称消失了;1991年,东长治路、海门路街道合并,成立提篮桥街道;2018年,提篮桥街道撤销,设立北外滩街道,覆盖原提篮桥街道区域,提篮桥作为街道建制,再度消失。
如今北外滩地区的总体格局是中部核心商务区、两侧是提篮桥、虹口港历史片区。全域构建新旧融合、以人为本的公共空间网络。其中提篮桥片区保持窄马路、小街坊的规划概念。提篮桥,已然成为历史文化风貌区。
庇护犹太难民是上海绕不过的一段历史,一段尘缘。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约有600万犹太人遭到纳粹屠杀。在德国三大集中营之一的沙克森豪森集中营改建的博物馆中,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全世界都对犹太人关上了大门,上海是例外。”
前不久看官方新闻说霍山公园已经开放成为24小时公园,借此契机,我去看了看霍山公园。
其实除了提篮桥地区原住民和犹太人后裔,去过霍山公园的上海人并不多,外地游客则更少。家属说霍山公园里可能有犹太人墓地,让我随身戴一枚十字架。
早春绵绵细雨中的霍山路,有种难以言喻的阴郁和隔世感。霍山路原名汇山路(Wayside Road),跨市中心杨浦、虹口两区。清光绪二十一年 (1895年)前筑大连路以西段,后向东筑至兰州路。
民国32年 (1943年)改为今名,是上海最早发展起来的商业街区之一。2017年,霍山路(东大名路—临潼路)被列为上海64条永不拓宽的马路之一。
1933~1941年期间,先后约有3万犹太人为了躲避纳粹迫害流亡到了上海。
我先整理一下时间线:
1933年,纳粹德国爆发反犹运动。
1935年,纳粹德国通过种族歧视法案,剥夺犹太人作为合法公民的身份与权利。
1937年,上海沦陷,成为全世界唯一不需要签证就能进入的城市。
1938~1940年,大量走投无路的犹太人经过各种渠道,来到陌生的远东大都市上海。“二战”后流亡上海的犹太人,主要聚集区就在虹口,包括后来的“隔都”区域以及苏州河北岸的河滨大楼等。
“孤岛时期”的上海,咖啡馆出现畸形的繁荣,犹太人最佳的谋生手段就是咖啡馆。
原犹太难民莫斯伯格,正是因为喜爱奥地利轻歌剧《白马旅店》,而在上海开了白马咖啡馆。历经百年浸润,咖啡文化已然深入上海人的骨髓。而著名的白马咖啡馆也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亦是上海犹太纪念馆的重要组成部分。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外加苏德战争,上海港被封锁,犹太难民无法进入上海。而后侵华日军推出了犹太人隔都计划:在1937年1月1日以后进入上海的无国籍犹太难民,都要进入虹口隔离区,并对他们的行动加以限制,这被称为Jewish Ghetto,“隔都”是音译,也是意译。
“隔都”是一片面积约2.6平方公里的区域。东至通北路,南起惠民路,西至公平路,北至周家嘴路。当时这片区域居住着约2万名犹太难民。
“小维也纳”舟山路有着别样的异国风情,那里曾聚集着当年犹太难民开设的各类中欧风情的店铺。
而霍山公园,大致就是“隔都”的中心地带。于是,霍山公园就成为当时犹太难民聚会地、孩子们的玩耍地。这座貌似平淡的小公园,承载了当年犹太难民的情感与短暂逃离苦难现实的点滴美好。
如今的霍山公园,成了虹口区首个法制宣传主题公园、市级法治文化品牌阵地,是宣传国际人道法的重要场所。
“二战”结束后,绝大多数上海的犹太人得以幸存。其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离开上海,前往以色列、澳大利亚、美国……在各种回忆录、纪录片和信札中,那些有过这段避难经历的犹太人一提到上海,都会纷纷说起这座城市的善意与包容,他们甚至觉得自己比在美国长大的华人更像中国人。
虽然迷你,但霍山公园却有了100多年历史。
公园建于1918年,初名斯塔德利公园,20世纪20年代初,改为舟山公园;1933年改名为霍山公园,沿用至今。从氛围、气质和调性上,公园还是与周边“安妮女王式”风格建筑相契合的。
我看了一下手表,7分钟就能绕霍山公园一圈。用了不到一刻钟,我已然在霍山公园绕了两圈。黄昏的霍山公园,确实有阴郁低压磁场。
据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公布的《上海名园志》记载,“在二战沦陷期间,该公园是犹太人隔离区中的犹太人墓地。1958年,包括霍山公园在内的4座犹太人墓地中的3700座墓迁往西郊国际公墓。”
以色列已故总理、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拉宾,其父母去世后就葬在霍山公园内。在这片仅5亩出头的小小花园,生与死近在咫尺。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国际公墓受冲击,墓碑或被铲除或被迁移,就连墓碑上镶嵌的犹太民族的标志“大卫王星”也被摘下用于炼制钢铁……后来这片公墓被一家工厂取代。
如今霍山公园广场深处有一座纪念碑,碑上用中文、英文、希伯来文铭记了那段难以磨灭的历史。
梳理好这些时间线,就会明白,上海确实是犹太难民的避风港,是他们的挪亚方舟。而提篮桥历史文化风貌区,依然较为完好地保存着当时作为犹太人居住区时的风貌,是中国境内唯一能够反映出“二战”时期犹太难民生活的历史遗迹。
如今包括提篮桥历史文化风貌区在内的虹口北外滩,占据着上海市中心黄金三角中的宝贵一角,正聚焦高能级总部集聚地、顶级中央活动区、世界级会客厅三大定位,对标世界一流标准,业已打造成为上海中心辐射的新引擎。
提篮桥监狱的新址也将搬迁至青浦青东农场监狱片区。
提篮桥历史文化风貌区在地图上的轮廓线,恰似一艘海轮,于是这片区域被定义为“海上方舟”,旨在建成一个文化新地标。原提篮桥监狱占据“海上方舟”的核心位置,通过开创性的保护性开发,未来或将蝶变为监狱主题博物馆、特色酒店等特色文旅目的地,是连接两翼犹太难民历史街区、下海庙特色街区的关键场所。
在不久以后的将来,有望形成南有田子坊、思南公馆,中有新天地,北有海上方舟的格局。
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我的上海朋友中,确知的至少三人有犹太血统。他们都生长在上海,说沪语,从事体面的工作,深目高鼻,经历驳杂,却坚韧无比。
其中有一位忘年交友人,他的父亲是犹太人,比他母亲年长许多。他是遗腹子,从未见过父亲,没有父亲、长相又区别于普通华人的苦楚艰辛,他自幼经历过太多。
于是,他选择当丁克。
另一位友人的外婆是犹太人。去年他去了以色列的哭墙,痛哭了很久。
哭什么呢?也许是哭民族,哭命运,哭际遇,哭自己,哭众生,哭祖辈的流亡之苦,也哭汪洋苦海之中对有他们无限守护的上海。
故人轻抚今人眉,为尔散去半生灾。
时光荏苒,一晃就过去了80多年。当年在艰苦的环境中,那些犹太难民与上海人比邻而居,共渡难关,依靠各自精湛的技艺自力更生,上海给予了他们庇护接纳和温暖善意。
反法西斯战争,犹太难民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支持下,远东反战大会曾在汇山路(今霍山路)85号召开,由宋庆龄先生主持,会议使中国进步力量与世界反战力量紧密相连。
自上海开埠以来,能真正进入这座城市的人都很有悟性,上海滩是加持强人的。因为无论男女,上海人都十分慕强,且对于“强”有着自己的解读和内涵。
这座城市能教会人的东西润物细无声。走在这片昔日人口稠密、烟火气息浓郁,如今似民国影视片场般冷峻克制的区域时,我总是在想,在上海滩生活过的人,即使再也不曾回来,在世界任何角落,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
没错,相识已是上上签。
No.6204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何菲
作者简介:
专栏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国家二级音乐编辑,SMG知联会会员,长宁知联会会员。
开白名单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图片 视觉中国/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