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哲按:

今天这期节目,是栏目的重启。在这个栏目里,我们会帮助投稿人去采访周围的亲友,挖掘和解答自己心底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

对于今天的讲述者阿毛来说,她想知道,为什么十几年前爸爸突然决定不说话了。

我是阿毛,今年 36 岁,从事文化艺术工作。

从我初中某一天开始,爸爸彻底沉默了,他假装我和妈妈不存在。我们三个人同住在一套小房子里,但完全分开生活。爸爸的脾气很暴躁,他对妈妈积攒了很多不满,直到爆发为完全的沉默。

在那个黑暗、狭小的小房子里,虽然只有一两米的直线距离,但爸爸会假装看不到我和妈妈,假装我们不存在;他可以眼神越过我们,但没有互动。我问他什么,他完全不回应。在漫长的沉默中,任何细小的声响都显得极为刺耳。

后来妈妈带我逃离了这个冰窟般的家,投奔大姨妈。可是我们母女二人仍然长期生活在爸的阴影下。我和爸爸曾通过写信保持联系,但后来信也不写了。如今,我和爸爸已经整整十四年没有联系了。

家人本应该是最亲密的人,却成了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见的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借这次节目制作的契机,我采访了我的妈妈,通过她的视角,我第一次知道了她保守着的秘密。

「他是一个有房子的人」

阿毛 :妈妈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

妈妈 :在一个海军工厂,当初还是保密的,是一个响当当的单位,条件比较好,底下有子弟小学、子弟幼儿园,我当年就在幼儿园当过老师。

阿毛 :谈恋爱那年你 27 岁,恋爱前的生活过得很自在?

妈妈 :我身边有一帮好朋友,我之前想我们一帮朋友这样过,蛮好的对吧?结果一个一个都结婚了。不比现在 30 岁(不结婚)也没什么,我们那个年代,25 岁以上就属于大龄了。

当初我在夜大上学,我的宗旨是,等我毕业以后,再完成婚姻大事。

但我的一个好朋友劝我,其实不妨碍的,要是你碰到合适的人(就可以结婚)对吧?

阿毛 :你和爸爸怎么认识的?

妈妈 :就是这个好朋友介绍给我的,说男方是有房子的,听说这个男孩子还是比较正派的,要不你接触一下看看。

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是相约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当初的市工人文化宫很热闹的,不像现在好像萧条了。在文化宫二楼的廊道里面,放了好多小桌子、椅子,供人们休息聊天,都是免费的。我们就约在那里,第一次见面聊天。

他人还是比较正派的。当初也有一些人喜欢打麻将,他也不会去打麻将。他说平时会写毛笔字,这个倒很吸引我。我们从相识到相恋,大约谈了一年半的时间,我也没有什么恋爱经验,总之觉得他人还行。

当初房子是个大问题。他有一间石库门(上海的一种里弄式住宅)的老房子,是亭子间,当初有房子已经是很好的了。而且他们是用煤气的,过道里有煤气。好多石库门的老房子还要生炉子,没有煤气的。他房子的门前过道上可以放煤气,有一个可以做饭的地方,还可以放一个橱柜。


图 / 石库门老房子的结构,有多个开间的房子已经属于「豪宅」,阿毛家的老房子里每户之间仍有许多共用区域,一个亭子间不到十平米。图片来源:纪录片《上海故事》

后来他提出来,我们能不能先把结婚证领了。我们就决定去领证。

后来第一次发生不开心的事,是婚礼前。我们安排婚礼,排喜宴上的名单,男方几桌,女方几桌,桌子要怎么安排,那次发生第一次冲突。我是好好跟他说的,但他一下子暴跳如雷。那一次把我吓到了。我是个不喜欢吵架的人,我不爱听吵架的声音,我也不会吵架。他这种一下子爆发的怪脾气、火爆脾气,我真的很害怕,我想打退堂鼓。

我跟哥哥商量说,这个人的脾气太吓人了,我不想(跟他结婚)了。

我哥跟我说:「妹妹,人无完人,我们要看大方向对吧?这个人总体来说还是可以的。关键是你们已经领过证了,不管你婚礼举不举行,你已经是结婚的人了。你要是不跟他继续下去,就等于要离婚了。再说了,他的硬条件明摆着对吧?他是一个有房子的人。」

他的工作还是可以的,在杨浦区的一家商业服务公司下属的五金商店,当时是计划经济的年代,那是一个大集体单位,他在商店里当小经理,还要养活十个人,他人是聪明的,还是有点能力的。

后来我们举行婚礼了。但婚礼当天,每一位在座的人都说新娘子太辛苦了,要照顾到全场。当初已经发生过争执了,他当初说没请的亲戚结果都来了,男方那几桌都坐不下了,我们女方要给男方的亲戚腾地方坐。一切都是我来调度。

阿毛 :他没有管现场?

妈妈 :他没有这个能力。我说我来想办法。

阿毛 :你和爸爸工资差不多吗?

妈妈 :工资差不多,当时他的奖金比我稍稍高一点。

结婚以后,先生提出来这个问题,他说:「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我建议我们经济归一个人管,要不你就把工资归我来管。」听了这话以后,我没吱声,但我心里想,凭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后来我们就达成共识,他负责家里的固定开支,粮油米面、水电煤、物业费这些。其他的开支,一日三餐,买菜做饭,添置衣物,这些都归我。

结婚之后,大小冲突不断。刻骨铭心的一次冲突是我第一次流产。其实我是很伤心的。先生大发雷霆,在医院直接就脾气来了,他说「你明知道自己怀孕了,还忙东忙西的」。他结果讲了一句,说我是存心(流产)的。

当时我上夜大(面向在职人员招生、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的上海电视大学),比较远,我住在虹口区,工作在浦东新区。我在夜大学法律专业,有好多东西要背,工作之外要上夜大、要看书。


图 / 妈妈年轻时的夜大准考证

阿毛 :你 1985 年的夜大准考证,现在还收着。当时还有两门就能考完。但是爸爸想让你早点生孩子?

妈妈 :对。其实以前我希望等到夜大毕业之后,再要孩子。但既然孩子来了,我也没觉得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我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的,送子娘娘给我的。对第一个孩子,我也是这么想的。

阿毛 :怀孕几个月流产的?

妈妈 :三个多月的时候。

阿毛 :哦那就是孕早期,是比较不稳定的。

妈妈 :以前的人就看流产出来的血块的形状,就说认定是儿子还是女儿了。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好可惜,还是个儿子。」可能先生他听到了。这是我的猜想,我没考证过,我也没问过。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起冲突的时候,他的一些言行,都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我觉得他有点重男轻女的,所以女儿出生也受了不少苦。

被打的童年,哭到呼吸哽咽

阿毛 :妈妈夜大还没有读完,就又怀孕了,这次怀上的孩子,就是我。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爸爸一直有两张面孔:一张面孔非常凶狠,他总是打我;但另一张面孔又很幽默,很亲和,他会陪我打羽毛球、下五子棋、算 24 点(一种扑克牌游戏)。他这两种矛盾的形象,让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恨我还是爱我。


图 / 爸爸、阿毛、邻居家小孩一起下棋

爸爸的外貌比较俊朗,戴了副眼镜,但不是很斯文的,看上去比较魁梧,身材高,人也结实。他皮肤偏黑,泛红。因为发火,血液充满全身,他整个人就变成暗红色,像喝了酒一样。

他平静的时候,是很有幽默感的人,挺聪明的,动手能力很强。家里的天井,被他完全用隔板遮黑,为了做仓库。这间天井就是他平时写书法的房间,沿墙放了好几个柜子,那些柜子都是他自己做的。他会做木工,我记得小时候还帮他刨过木花。

他的性格缺陷是非常明显的,脾气很暴躁。不仅他自己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妈妈这边的亲戚也都知道他脾气很差,邻居们也知道。在辞职之前,听妈妈说他跟上级领导在工作上也有一些冲突。

妈妈 :女儿才两三岁,上托儿所的时候,有次其实是受到老师的惊吓,宝宝就尿床。先生回来,每天打宝宝,才三岁的宝宝啊,他就每天问宝宝,明天还尿不尿了?宝宝说不尿了,但明天又尿了,他就很火。

其实你越不想让孩子尿尿,这种心理暗示反而会让孩子尿床,大人也是这样。

后来(先生打宝宝)持续了两个星期,我觉得不对头了,再这样下去不行,我就把宝宝带到我妈家去待了一个月。起先宝宝还是有点尿床,一个星期以后就正常了。宝宝这个时候也受了好多苦,这件事也让我很伤心。


图 / 阿毛在外婆家的老房子

阿毛 :尿床被打这段,我印象也是很深的。三岁左右的小朋友,排泄排便能力还没有发展好,然后我想尿尿很急了,其实不能憋的,但是老师明令要求你要睡午觉,就只能憋着,憋不住了,就只能尿在床上。

那段时间是我爸来托儿所接我。他看到我尿床,就会把我拎回去打屁股。托儿所的小朋友还很小,他可能一个手就可以抓到我。我记得他要我整个人趴在一张桌子上,把我裤子拉下来,然后我屁股就露出来了,他直接用巴掌抽屁股。这让我有种很强的羞耻感。

爸爸威胁我的部分,让我比较害怕。他抽我一下就问,还尿不尿了?

我哭得很凶,两三岁的小孩呼吸系统还没发育好,我哭得都呼吸不上来,更难憋出一个字来。第二天又控制不住(尿床),想到回去又要挨打了,就更难控制了。

爸爸厌弃我哭,他看到我在哭,很嫌弃我。他一方面让我保证下次不要尿床了,另一方面他更迫切的要求是让我停止哭泣,就呵斥我,「你快停,你还哭吗?」

那段时间我一直被爸爸打,被打的时候控制不住地一直哭,我那时又很小、呼吸系统还不完善,这就影响到我后来的发音。拼音里「歌」(G)和「勒」(L)的音我就发不清楚,这其实挺影响我的生活,因为每次我介绍自己的时候,大家常常会听不清楚我到底姓什么。

而且我喉咙管天生就特别细,更容易受影响,因为哭得很厉害,喉咙就会肿起来。

童年的哭,让我长大后也有身体记忆,变成一种身体的创伤。之前每年甚至成了一种惯例,可能由某件事情触发,我会哭得歇斯底里,仿佛心肝全部裂开来,内心的痛像一棵树的树根,沿着我的气管,伸长到我的肚子里。哭的时候非常痛,完全喘不过气,一直哭到眼睛完全是胀的,鼻子已经把鼻涕都流完了,哭到再也没有水可以流、整个人哭干了、趴到地上、精疲力竭,才能停下来。

沉默没有缝隙

大概是从我念初中的时候开始,爸爸说话就越来越少。这背后的原因非常复杂:他本身脾气就很暴躁,加上辞职之后,不论是在家里做小生意,开杂货铺,还是找了一些工作,各种尝试都失败了,主要是因为他自己半途而废。后来家里动迁,从昆明路搬到吉浦路的这套小房子,是一套公租房,妈妈当时想买下产权,但爸爸觉得这套房子留着,他自己养老送终已经够了,这件事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恶化了。后面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爸爸对妈妈的不满累积到了极点,爆发成了完全的沉默。

阿毛:爸爸话越说越少,是有个过程吗?

妈妈:是有个过程的。比方说起争吵了,每一次吵,妈妈就撕心裂肺地疼。我后来觉得跟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我也话少了,双方都话越来越少。

阿毛:为什么你说周末想避开他?

妈妈:我们都想避开他,其实就是想避开冲突。而且我们在外边开心呀,宝贝。回到这个家就很压抑。


图 / 阿毛初中在老城隍庙留影

后来有个插曲。你读初三,要中考,但是大姨妈要开刀,是我来照顾大姨妈。

大姨妈告诉我,她每天分分秒秒地疼,后来查出来确实是腰的问题,是腰椎骨发生问题了。腰椎开刀不是一般的手术,有风险,好多腰椎开刀的人都瘫在床上了。

手术要签字,我姐夫也没用,他坚决不签字,为什么?我姐夫说,上面写着不是有好多危险吗?这个字他是不签的。我就觉得有些男同志,包括我先生,好多事情跟他们没道理可讲,所以我姐姐手术,是我签字的。

姐姐住院期间,头几天都不能自理吃饭,都是我喂的,我姐夫也没有这个能力来照顾我姐姐,所以我就尽了全力去照顾我姐。

原来我和先生沟通就比较少,自那以后更没有沟通的时间了,家里也没有声音了。姐姐住院这段时间,家里是他照顾烧饭。平时都是我下班后买菜烧饭。这段是特殊时期,先生顾家多一点,他一定觉得很辛苦,可能觉得女儿都初三了,你还不问不顾,一身心扑在你姐姐那边。他心里是很怨的,但他口上不说,对我们冷暴力。

我姐姐手术快好后,过了一阵,某天我也照常做好了饭,他就突然之间不吃我做的饭了,他就自己去煮面。

从这天开始,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跟我们说,也跟我们分开吃,就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了。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看似一家人,不是一家人。

后来,他在厨房间我就不进去了,我就让他先做,反正跟他错开,基本上是不交流。等他厨房间用好了,我就再去厨房间烧东西,烧好了我和女儿两个人吃。

上洗手间也是错开来,一般上洗手间也是关门的,有时偶尔会忘,(进去看到他)马上就退出去了,也是不发声的。

阿毛 :大房间非常小,我们是没有一个正常的餐桌的,吃饭就是一张非常小的桌子,是跟床一样高的,爸爸坐在一张比我们高的沙发上面。他看电视时,目光可以直接越过我们,但他只是看他的电视。我们吃饭的时候,虽然头低着,看着菜,但我们头一抬就能看到他,非常容易有眼神接触。大家互相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一两米,正是因为这种非常闭塞的小空间里面,完全不说话,生活才显得这么的不自然和压抑。爸爸和妈妈完全分开生活,我有一次偶然间才发现对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合居却分居状态的命名——婚内单身。

家里的压抑也跟爸爸把天井封掉有关系。天井原本是开敞的,但爸爸用波浪瓦楞板把整个天井封住了,于是白天变成黑天,整个屋子从天井、到大房间、再到狭窄的走廊,全是暗的。

爸爸大部分时间在天井写书法,我和妈妈基本上是不会进去的。天井对我们来说就像是禁地。

在家里移动是要提前观察的,我在家里面的移动从来不是随心所欲的。我要先看他人在哪里,还要判断一下他接下来会去哪里,然后我再动。

沉默极不自然的一点是,人天生是会说话的。我从小跟爸妈生活在一起,我知道爸爸是会说话的,但是他就是不说话,没有声音,这是他主动的选择,非常刻意的控制。

正常的家里,家人之间打个招呼,说任何琐事,比如你把那个东西递一下给我,或者你帮我找一下哪个东西,或者聊聊电视节目也好呀……这些日常的对话,在我家是完全没有的。

他对我们没有反应。他偶尔会有那种鼻子出气的声音:他觉得他可以发表某种意见,给予一个差评,鼻子出气,或者翻个白眼。好像彻底不说话之后,这些反应也没有了。

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在客厅的墙角的写字桌上写字,隔着墙和窗户的那边,是爸爸在天井里写毛笔字。那面墙是有一个窗户的,所以我们两个人斜对着,我是能看到爸爸的。我们两个人如果抬抬头,斜一点,就能相互看到的。

墙、窗户、窄铁门,都不隔音。我承受的是沉默里面所有的声音:他在报纸上写毛笔字,悉悉索索的声音,折叠或铺开报纸时的清脆声响,他的呼吸声,他咳嗽的声音。他抽香烟,四周是烟的气味,烟飘到天窗上面,很窄的一线天窗透下一点点光,我能依靠的只有那一点点光。还有他打开抽屉的摩擦声。沙发很老很破,有个洞,底下是老式弹簧,没有什么支撑,爸爸每次坐下去就有吱吱呀呀的声音。我自己写字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所以我在家里要承受的是,人和人之间完全不讲话的沉默里,所有这些细小的、显得不自然的声音。

我和妈妈是会正常讲话的,但是在那个氛围里,我和妈妈讲话都好像很不自然。因为爸爸不仅是不跟我们讲话,他假装我们不存在。即使他看到我,他也假装没有看到我,这也会让我疑惑我到底存不存在。

我知道我是存在的,我能摸到我自己,我跟我妈之间是有交流的。但是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自己不存在的感觉,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可能也跟后来我自杀的冲动有关。我的自杀的意象是想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并不是杀死,不是生和死的区别,而是存在不存在、可见不可见、摸不摸得到这种区别。因为家里的很多情景中,我好像是不存在的,虽然我存在,但是我不存在。

我看韩国电影《空房间》时感触很深。对我爸来说,我存在的房间也像一个空房间。

我们每天维持着表面上的正常,我妈还是每天去上班,我每天上学放学,表面上好像是一种正常的生活节奏,但我内心其实一点都不想回家。

出逃

爸爸从慢慢减少说话,到完全沉默,在我和妈妈的印象里,是漫长、冰冷的三年。直到我中考后的某一天,妈妈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决定带我逃离这个家。


图 / 阿毛和妈妈

妈妈:某一天,是夏天,他买了两个小西瓜。女儿在写字台,他就在女儿的对面,他拿了一个西瓜,一开二。

我心里以为他顺手会把一半的西瓜给女儿,但我以为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自己吃完了以后,另外半个又吃了。在他拿另外半个吃的时候,女儿和我对视了一下,又看了他一下。

其实对我们伤害确实很大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个家再待了。等女儿初中毕业,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温度的家里,所以我就跟我姐姐商量,能不能我们住到姐姐家去。

我们走的时候,我让女儿给爸爸写了一封信,交代一下我们母女要去住大姨妈家。因为我没有明确跟他讲,我是交代女儿跟爸爸说一下。

这件事,其实我犯下了很大的错误。我把女儿负担不起的事情放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了。

今天我要十分慎重地跟女儿说一声道歉,妈妈做得不对,妈妈太不应该了,妈妈应该自己面对,该怎么讲就跟他讲,不应该让女儿跟爸爸说。

我觉得这也是对女儿的一种伤害,女儿是很为父母考虑的。我记得女儿当初在信中说,与其我们三个人过不开心,我们分开过,或许爸爸你一个人过还开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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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字不如面

从家里逃离后,我和妈妈借住到姨妈家。姨妈一家三口对我和妈妈很好,我也从小很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尤其是我的表哥。但我也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和表哥的不同:他有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有唯一一台空调,他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青春期的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渴望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其实刚搬到公租房时,我曾短暂有过自己的房间,但由于妈妈过度担心我,很快就变成我和她一起睡,爸爸单独睡小间,想必这也是让爸爸极其不满的一件事。从高中起,我和爸爸之间几乎完全靠书信来沟通。他经常在信里写一些大道理,比如因为姨妈家物质条件比较好,爸爸就指责我和妈妈在姨妈家「贪图享受、爱慕虚荣」。直到我高考完,爸爸似乎是因为遭遇一场车祸,他终于在信里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责任。

父亲来信

女儿:

那天你说没空,也不想知道我要谈什么。当我冒着少见的倾盆大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上苍都在为我难过。女儿的冷漠,究竟说明了什么?我需要反省。

其一,我的单纯想法并没有用最好的方法落实到行动上,而是用回避的、间接的方式,也就是通信来表达。致使我们父女之间出现了这样的状况。看来主要的责任在我。我作为长辈,没有耐心和细致地关怀。整个过程中,虽然有书信来往,但看来这是不够的。自从被轿车撞了以后,我醒悟到亲情的重要,相互关爱的可贵,以及人生的意义所在。以往我只是想,弄到你的学费是我的第一要务,其它的都不重要。看来太片面了。

其二,缺少知识文化是另一重要因素。我连初中也没有正常学完。虽然有文化大革命的客观原因,但主要是自己没有积极争取学习,所以少知识也缺财富。

我们三个人应该共同努力来解决,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我的建议,还是已经到了无解之地步了?我们三个人从今往后要争取用一种变革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不仅只有要求与期望,还要拿出解决问题的措施。我这个迟到的提议不知道可行否,小姑娘你怎么看?改造自己其实最难,首先我要改变,然后再谈其它的。否则也不会拖到今天。意识决定行为。我热切盼望着一个新生活和美满的、和谐的局面。你说可行吗?

父亲

2006.7.10 晚


图 / 阿毛写给父亲的信

阿毛 :我觉得读爸爸的信一直有一种错位感。信里没有语音,就是文字,白纸黑字,他字又很秀气。他的信和他实际的行为有很强的反差感。

比如信的开头,他称呼我时,他会在我名字前面加一个「小」,会在我名字后面加上「囡唔」,是上海话女儿的意思。现在回头看,我都挺惊讶的,因为这种称呼好像很亲切,但实际上真人没有亲切的感觉。

作为小朋友,小时候还是有一些希望父母可以和好的幻想。我可能是从电影或者书里学来的方法。

有一次非常难得,我已经忘记是怎么会三个人一起出门的。大概也是我初二的时候,家里还没有恶化到那个地步,相互还是有讲话的,但是我已经知道他们感情非常不好,我其实是很难受的。

那次我就刻意走到两个人中间,心里嘀嘀咕咕的,很踌躇犹豫地盘算了好久,尝试着一只手抓妈妈的手,一只手抓爸爸的手,想把他俩连起来。我可能还说了几句话,意思是我们可不可以还是一家人之类的。

同时拉着他们走,对我来说非常不自然,所以拉着没走多久就放开了。

印象中爸爸好像没什么反应。妈妈肯定是有一些反应的,但她肯定是一种流泪伤心的反应。因为她觉得这个事情,她做不到。

离开家后,我仍然需要回老房子,向我爸拿我的学费。我有一些隐约的印象,我爸会把学费放在一个信封里面。以前还住在一起时,每次到交学费之前就会有这么一个信封,我要带到学校去交钱。很奇怪,为什么不是家长直接把钱交到学校,而是会经过我的手。

到后来,我和妈妈搬出来住。当时可能有两次我考试考得不是特别好,爸爸就在一封信里威胁说,如果我再不好好表现,他就不给我付学费了。

他又在信里暴躁地指责我和妈妈搬到大姨妈家的行为。大姨妈的家境比较好,我每次去姨妈家又比较开心,我爸就觉得我这是一种品德上的低劣,是一种爱慕虚荣、不够简朴的生活作风。

他可能是之前写了好几封信指责这件事情,然后我没有回他。他就在下一封信里追问,问怎么没有回复他,大概意思是:你总归要来拿钱的,你下次来拿钱的时候,我再教训你;或者是如果你再不回复我,钱也就不会出现在桌子上。

妈妈记得有几次是她去老房子向他拿学费的,但妈妈的回忆中,她是非常不愿意回去单独面对他,但妈妈又好像咽不下一口气,觉得一开始说好的,孩子学费是要他出的,为什么不让他出?

爸爸因为出学费的钱,好像站在了道德的高地上,或者说他感觉有某种权利或权威来指责我们。

我觉得去讨学费的过程,好像是我去讨钱读书,有一种非常强的不平等的感觉,好像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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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的绝食,爸爸的饺子

阿毛 :虽然我的身体已经逃离了那个家,但是我爸沉默的幽灵还是纠缠着我不放。后来很长时间里,我会经常做噩梦,情绪也容易失控。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我非常严厉地控制自己的饮食,吃得非常少,导致体重下跌得很快,甚来不来月经了,而且还有有自杀的倾向。

我饮食紊乱后,有一次回老房子,爸爸给我包饺子吃,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

那个时候我已经很瘦了,视觉上看,这个人已经瘦到不正常了。那时我有一米六多,但是只有 70 斤。那时经常不来月经了。当时妈妈非常担心我,好像是感到我快死了,让我去找我爸,寻求他的帮助,妈大概是陪着我回去的。

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当着我的面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他哭得蛮厉害的,鼻涕眼泪都流下来,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我因为太瘦了,皮肤下面的青筋血管都看得非常清楚,贴着骨头,中间是没有肉的,他好像是拿起我的手,很颤抖地看了一下。

看到那个情景,我才能稍微理解,爸爸可能是爱我的。大部分印象中感觉我爸肯定很恨我,不然他不会这么对我。所以看他哭,让我感觉到他对我是有爱的。他当时可能觉得女儿要死了,自己的孩子要死了。


图 / 小时候的阿毛和爸爸

爸爸罕见地没有发火,他 肯定是有数落我妈的,责怪我妈把我养成这个样子。但是他对我应该没有直接发火。他就拿了面粉,出去买牛肉,回来给我做牛肉水饺,说吃牛肉长力气。那段时间我本来是不会吃东西的。但他煮好了我就吃了,因为我觉得他都哭了,我不能不吃。他包饺子手艺很好,饺子是好吃的。

妈妈 :我带你去瑞金医院看过,心理咨询师说孩子有一点强迫症,强迫自己不吃东西。

妈妈因为过于担心你,对于那时的很多记忆是很模糊的。因为人担心到一个极点,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这个人就好像不是在地上,而像漂浮着的。所以好多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当时自己状态也很不好,我在厂里也不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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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乱与崩塌

阿毛 :为了准备高考,妈妈和我搬到了外婆的老房子,因为那里离我的高中很近,可以节省路上的时间。那段时间爸爸和妈妈分居已经有三年了,几乎不往来。在我看来他们虽然没有办离婚,但明显已经分开。但高考之后的暑假,我有一次回家,竟然撞见爸妈在床上做爱,当时我觉得眼前一黑,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

外婆的老房子很破旧,卧室其实只是一个阁楼,在另一户人家的楼上,要从走廊用活动的木头梯子移到阁楼下面,梯子上端靠住阁楼地板,人才能爬上去进阁楼。

那一次我回家,走进黑黑的走道,把木楼梯翻转过来,慢慢爬上去,梯子发出吱吱的响声。我一边沿着木梯向上移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肚子贴到阁楼地板的边缘,伸手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红色的木门才刚打开一条缝,我就惊恐地回下去。刚才白花花的画面已经在我眼里过曝了:爸爸压在妈妈身上?!我只想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世界尽头,直到散尽这幅画面。

我感世界天塌下来了,内心翻江倒海,心想我妈怎么回事,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两个人又在这里。当时我内心判断,这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出于爱,不是出于我妈想复合,不是出于两个人两情相悦了,肯定不是一个美好的性爱情景。我能想象到的,可能比强奸稍微好一点,因为后来我妈说她同房时总是被动配合,她非常反感性事。

这可能是所有这些事里对我冲击最大的一件事。后面蛮长一段时间,我都对我妈态度非常不好,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一点原则都没有。就是这种错乱感:你明明是不想要的,你怎么还可以这样?当时我也大了,那时我高考完后升大学,我自己已经有了一些性的体验,从一个小孩变成了一个女人。如果说我小时候不明白性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但到了那时,我更理解性对女人来说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大的反差,妈妈口口声声说恨爸爸,但现在这件事就可以颠覆掉她之前说的很多东西。所以这件事对我冲击是非常大的,在此之后,我刻意避免跟我妈待在一起。

直到这次采访妈妈,我才了解到,那次妈妈接受爸爸的同房要求,有她的一些善良的、细腻的考量,即便这种考量仍然让我很惊讶:她竟然是出于对婆婆,也就是我奶奶的感情和责任感,才答应了这件她自己其实极不情愿的要求。


图 / 妈妈和小时候的阿毛在公园

妈妈:之前奶奶住过一次院。他来告诉我,婆婆住院了,做心脏手术,装支架了,让我去看一下。因为是婆婆生病,我满口答应就去了。他说老妈年龄大,做了手术,必须要有人陪,需要大家轮着来。我也就答应了。

去照顾老人,老人家要吃东西,所以他每次先过来,我把菜烧好,烧好后我和他才一起过去的。

当时婆婆并不知道我和先生已经不在一起了。

婆婆有一天把家当拿出来了,以前老黄金做的金条,称为「小黄鱼」。婆婆把两条金条给了我们,说今天你们两个都在,就给你们了,我也年纪大了。

婆婆拿出来以后,是我先生接的。从新村走出来的时候,他就给了我一条说,那一条就放我这儿。

那天他说,我跟你一起回四川路。我也没吱声,他就跟我一起回。

他跟我要(同房)的时候,说「我们现在还是夫妻吧?」我说,这句话不能这么讲。他说,有什么不能这么讲?其实,我的想法是维持当时(分居)的现状。但是,好像婆婆是中间的纽带了。就变成这样(你看到的,同房了)。其实我心里是不愿意的。

往后又发生一件事情,从此再也没和他来往了。

后来婆婆过世了,要到杭州入葬,他们有老坟的。因为我们住的地方离火车站近,他为了第二天方便坐火车,那天晚上他就过来了。

结果他又要同房了。我说,亏你想得出来!因为婆婆刚刚过世。我那天就是不愿意的。他就骂了一声「册那」(上海话的骂人话),转身就回去了,骑了自行车回去了。他也没有去杭州参加入葬仪式。从此我们就再也不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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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自为之」

大三的时候,我进入了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

当时我已经隔了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和爸爸通信,可能有9、10个月。

后来我就重新给爸爸写信。写那封信最强的动机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放下跟他的事,所以想借由这封信,去告诉他,你女儿要有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决定了。借由这封信,看我和爸爸之间是不是可以重新建立正常的父女关系。

在信里,我跟他说,我认识了一个怎样的人,他对我很好,怎么相互照顾,我们去哪里旅行,现在我的工作也挺不错的,是做文化艺术的。

这有点像,隔了挺长一段时间,我跟他汇报说,我的状态挺好的。

结果他给我回了一封非常简短的信,没有什么祝福,非常平淡。最后就落到五个字:「你好自为之」。

他对女儿永远是忠告的语气,想教育我。

当时可能我对这封回信是有期待的,比如我会期待他说,他作为父亲,会想见一下我的恋人,或者多说一些话。

结果这封信出乎意料地短,在这样一个语境里,最后落到「你好自为之」几个字,像一种冷漠的切断联系的感觉,就是你好你的好,你走你的路。所以那之后我再也没给他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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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在信里,在互动中

从他的这封信开始,我跟爸爸彻底断了联系,到今年已经 14 年了。前几年我还是会做关于爸爸的噩梦,在梦里我又会回到那个沉默黑暗的家。两年前,在一次噩梦之后,我开始尝试把这段痛苦的回忆写出来,事无巨细地写,通过反复地书写修改,反复去读自己的写作,让我好像感觉越来越有力量可以去战胜那股巨大的恐惧,对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也多了一点信心。

最近这两年,我经历了人生的重要事件,之前的异国婚姻结束了,又开始了一段新的婚姻,去年生了女儿。我获得了一些新角色,可能更接近中国家庭的妻子的角色,这种家庭的在场感跟异国婚姻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老公是一个挺有女性气质的人,他也读了不少性别相关的书,当然他不是像《好东西》里面那种女权表演艺术家啊(笑)。

他心里很有孩子,所有的事情也会想到孩子,比如他会安排家里的布局,家具怎么放,宝宝爬的时候会不会撞到哪里。现在宝宝要吃辅食了,那他会查买哪种米粉好,怎么冲调,怎么喂宝宝。他都会去学习了解。

有一次他帮宝宝换尿片,我们以为宝宝拉屎拉完了,结果尿片拉下来的时候,宝宝又喷射出来一些,喷得他身上都是的。我们觉得很好笑。这些场景,我们不会觉得不堪,而是充满了喜悦,是很欢乐的场景。

我经常给我妈拍视频,因为我妈非常喜欢外孙女,简直到了上瘾的程度。我基本上每两三天都会给我妈打视频,让她看宝宝。打视频电话时,我外婆也在。所以屏幕两边是 4 个女人,那边两个女人,是宝宝的太外婆和外婆,这边两个女人,是我和宝宝。我妈妈会叫我大宝宝,叫我女儿小宝宝。

所以,爱不只是用语言表达的,或者写在信里的;爱终究是体现在非常真实的人和人的关系中,体现在每一次的互动里,跟孩子的交流也好,夫妻之间的交流也好。

我小时候早熟,会逞强,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当然可以承担。一旦我感觉外部有任何东西要伤害我,我会以比较强硬的姿态去反击,硬碰硬。但可能最初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反而自己又进一步受到了伤害,因为我习惯把自己当作被害者,在被害者叙事里不断让自己继续受伤,不断去攻击加害者。但其实,自己的脆弱先要得到自己的认可,接纳自己是脆弱的,是会受到伤害的。但在此之后,我们要去看怎样让伤口愈合,去看让自己受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外部的加害者吗?还是说自己也扮演了一种过度防御的角色?

在家庭的亲密关系里面,我觉得去暴露出彼此的一些脆弱,然后对方就会来照顾你,然后在相互照顾的过程里,一个健康的依恋关系才会形成。

宝宝需要我们的照顾,时时刻刻向我们袒露脆弱,而我们在宝宝展现出脆弱的时候,给予支持,给予宝宝所需要的东西,宝宝才会感觉到安全,宝宝才会知道,爱是什么。


图 / 阿毛和宝宝,摄影: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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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讲述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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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者 |阿毛 阿妹( 阿毛妈妈)

主播|@寇爱哲

制作人王沁

采访阿毛 王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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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整理|王沁 阿毛‍‍

父亲的信朗读者 |Hant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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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鸣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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