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老郭是我进城后交往了将近30年的朋友,他就如老街老巷一样,成了延伸在我心中的乡愁的一部分。
我曾经试探了自己一段时间——人,到底需不需要朋友的往来?那段时间,我仿佛自闭一样生活着,闭门读书,在屋里炖汤,站在阳台发呆,出门见了人也懒得打招呼,生怕跑冒滴漏了体内蓄积的元气。
有一天傍晚,凝望天边的夕照,突然感觉心里无法承受之重,终于忍不住呼朋唤友,去城南一家老馆子里喝酒吃肉。刚一见面,我就如同从外星球归来,热烈拥抱着老郭他们。
老郭的老家也在乡下,一年之中,他要回老家很多次。这些年来,老家在老郭的心里也渐渐萎缩,亲人们远去,亲戚们纷纷进城居住,老家的土地如今发展特色产业,很少能见到那种稻浪滚滚、麦子金黄的乡村情景了。
我问老郭,你回老家,到底是为了啥?
老郭说,他有很深的乡愁。
“乡愁究竟是个啥东西?”我又问老郭。老郭支吾着,他也说不清楚。
我感觉这样问老郭有失厚道,我和他不是一样吗?尽管老家那片土地早改换了模样,但我还是一趟一趟回去,在老家的高处俯瞰,在陆地上刻舟求剑一般寻找着盛放在心里的往日记忆,它一直盘卧在心中生根,根须漫漫。每次回老家,山风一吹,枯萎的心房里顿时郁郁葱葱。
今年春节期间,老郭又带着妻子回了一趟老家,在外地城市成家的儿子也回来了。老郭恳切地请儿子一家也回老家去看看,但儿子拒绝了。这次回来,儿子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同学见面聚餐,带妻儿去城里几个网红打卡地喝茶,去给大客户拜年……
老郭从老家回来后跟我感叹说,我们这一代人的乡愁,到下一代就濒临失传了,乡土这个根深蒂固的东西,就要面临板结了。
我安慰老郭说,你的老家,对你来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但对儿子他们那一代人来说,没有血肉情感的记忆,就不要用心里的执念难为自己了。
老郭再次叹息,他不想让乡愁失传。
回城以后,老郭主持了一次老亲戚们的聚餐,儿子也参加了,但他全程或埋头看手机,或起身打电话,完全没有与亲戚们亲热联络感情的想法。老郭起身敬酒,敬酒词说得很深情,大意是希望把亲戚之间的感情延续下去,亲戚之中的年长者也不住点头呼应。一顿饭刚吃完,老郭还准备请亲戚们到茶楼闲叙后继续共进晚餐,还没等他招呼完,后辈们早已四散而去。
和老郭一样,我也很看重亲戚。从乡下进城以后,遇到老家亲戚的红白之事,总要随上一份礼。很多年来,我家吃的菜,几乎都是那些坚守老家的亲戚们担着筐、背着篼、挎着篮、扛着袋送到城里来的,新鲜的菜叶上有时还滴落着山间的露水。
刚收了稻子,亲戚们带来新米,我熬了米粥,喝着浮着一层米油的粥,一股故土的沉香荡漾在我心里。那些稻子,带着亲戚与乡人们的指纹与血性在土里一季一季地生生不息,我就想,故土上的这些老亲戚们,血脉也这样千百年地延续下去,故土老家的重量,在我心里更沉了。
父亲还健在时,很重视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他在一本笔记本上规规矩矩记录着很多亲戚的生日,在墙上的日历上用红笔标注着亲戚家的喜事日期。
那年,80岁的父亲去给他93岁的远房表姨祝寿,他在老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递上祝寿红包。我见老人核桃一样的面容舒展着,眉开眼笑地接受着这个80岁后辈的生日祝福。
父辈对亲戚、亲情、人情的看重,到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必然会越来越淡了。年轻人大多更自我、独立、有个性,更重视当下,尤其是在紧张的城市生活中,对于老一辈人看重的东西,他们漠然、远离、忽略,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我和老郭这样的老派笨拙之人,似乎无力改变他们。
有一天,我和老郭坐在城里一处复建的老城墙边,聊起已成为奢侈品的乡愁、成为古董般的老亲戚,城墙外边的江面上,一艘行驶的轮船正鸣笛远去。老郭起身,朝那艘客轮挥挥手。
我恍然感到,老郭似在对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的人情世故挥了挥手,那也许是一个告别的手势:再见!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