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秧刺破水面时,玉兰总能听见骨头缝里渗出的叹息。
清明过后的第七场雨下得绵密,山坳里浮起乳白的雾气。玉兰把麻绳又往肩头勒紧三分,背上的襁褓传来细弱的啼哭,很快被雨声揉碎在秧田里。她弯腰的姿势像把生锈的镰刀,手指插进泥浆的瞬间,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往上爬。
淤泥里忽然闪过一点幽蓝。
玉兰僵住了。指甲盖大小的玻璃弹珠半陷在黑色泥沼中,被雨水洗得透亮。去年开春铁柱蹲在田埂上,这枚弹珠从他打满补丁的裤袋滚落,在阳光下划出虹似的弧线。当时她举着秧苗笑骂:"二十好几的人还玩娃娃的物什。"
现在那抹蓝色正在她指间泛潮,如同铁柱下葬那日,棺材缝隙里漏进的最后一线天光。
"扫把星!"婆婆的骂声撞碎在瓦檐上。玉兰抹了把脸,分不清掌心流淌的是雨是汗。背上的阿宝开始啃咬浸透奶香的衣襟,她不得不解开襁褓,任由冰雨顺着后颈灌进衣领。
秧苗在雨幕中摇晃成绿色的海。去年这时节,铁柱总在鸡叫头遍时往她兜里塞两个煮鸡蛋,自己啃着冷红薯往矿上赶。玉兰记得他工装裤后袋总鼓着一包橘子糖,说是矿上发的劳保——直到某天她在稻草堆里发现印着县供销社红戳的糖纸。
"轰隆——"
闷雷碾过山梁时,玉兰正把第三十株秧苗插进泥里。去年夏天的矿难像场醒不来的噩梦,村长送来浸着煤灰的工牌时,她正蹲在灶台前熬枇杷膏。铁柱咳了半个月,矿灯在黑暗里照出他嘴角的血沫,亮得像冬夜里的磷火。
"玉兰姐!"
田埂上传来轻唤。货郎陈三的扁担在雨里吱呀作响,蓝布衫下露出截麦色手腕。上月初七他多称了二两盐,上周三递姜糖时指尖擦过她掌心的茧。此刻他的木屐正陷在泥里,斗笠沿滴下的水珠串成帘。
"雨大了。"陈三解下蓑衣的动作像剥开新笋。玉兰瞥见他锁骨下方结了痂的鞭痕——定是陈老爹又发酒疯了。去年腊月她给这少年补过棉袄,昏暗的灶房里,他盯着火塘说:"姐的眼睛像冻在井底的月亮。"
阿宝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玉兰慌忙去拍襁褓,陈三的蓑衣却已罩在头顶。年轻男人身上有艾草混着桐油的气息,让她想起铁柱下井前总要用桐油擦矿灯。某种温热的东西在肋间苏醒,惊得她倒退半步,秧苗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二十丈外的老槐树下,几个纳鞋底的妇人忽然收了声。玉兰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村西张寡妇门前晾的男人衬衣,渡口王家媳妇跟船工的笑声,还有铁柱百日祭那晚,她窗口莫名出现的野山莓——其实那是铁柱生前常摘给她的。
雨更急了。陈三的指尖触到蓑衣边缘时,玉兰想起婆婆今早摔碎的陶罐。"克死男人的灾星!"陶片在泥地里闪着冷光,像极了矿难后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昨夜替阿宝换尿布时,她发现箱底的红嫁衣已爬满霉斑。
"不用。"玉兰将蓑衣推回去。陈三眼底跃动的火苗暗下去,化作一声叹息融进雨里。当货郎的扁担声消失在竹林深处,她才发现掌心还攥着那枚玻璃弹珠。淤泥从指缝间溢出,如同那些被嚼碎又咽回肚里的岁月。
远山传来杜鹃的啼叫,一声声,啼破了早春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