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一、村口的老槐树与最后一局象棋
直到腊月末我踩着积雪回到祖籍家乡的村庄,才发现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空无一人,石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几片枯叶粘在残破的棋盘上,楚河汉界的沟壑早已被风沙填平。记忆里,这里是村庄的“议事厅”——冬晒太阳、夏乘荫凉,男人们叼着烟斗下棋,女人们纳鞋底拉家常,连村委会的大喇叭都得避开这里的喧闹。可如今,只剩一截被雷劈焦的树干,沉默地指向天空。
“都去广场跳舞喽!”路过的大叔扛着铁锹,朝村西努了努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水泥空地上支着褪色的红棚子,音响震天响,一群裹着羽绒服的大娘正跟着《最炫民族风》扭动腰肢。棚子旁停着辆蓝色三轮车,车斗里堆满快递箱,挡风玻璃上贴着“京东便民服务站”的贴纸。老槐树的萧瑟与广场的喧闹,像两条平行的时间线,在这个寒冬的傍晚突兀交织。
二、祠堂、小卖部与消失的“人情集散地”
乡村的公共空间,曾是乡土社会的血脉。村东头的祠堂,青砖上的雕花已被雨蚀成模糊的暗影。二十年前,这里是红白喜事的“总调度站”——谁家娶亲,祠堂天井里必摆开三十桌流水席;谁家老人辞世,族谱前的长明灯要由族长亲手点亮。如今,祠堂的门环锈得打不开,门缝里钻出几丛野草。去年冬至祭祖,全村人挤在祠堂前不到十平方米的空地上烧纸,火星子差点燎着隔壁二婶的羊绒大衣。“现在谁还讲究这些?上完坟各回各家刷手机呗!”一位大婶掸着衣角的灰,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取代祠堂的,是村中央开的小卖部。玻璃柜台上永远粘着瓜子壳,货架歪斜欲倒,却奇迹般堆着从辣条到农药的万物。这里是新的“信息枢纽”:女人们交换抖音热梗,男人们讨论县城房价,孩子们盯着冰柜上的二维码,哀求奶奶用“微信零钱”买一根棒棒糖。然而,当李寡妇的儿子给店里装上自动售货机后,连这最后的烟火气也淡了——“扫码就行,费啥话呀!”
三、广场舞与快递站:新空间的权力博弈
新公共空间的崛起,裹挟着难以调和的代际矛盾。村委会前的文化广场,是政府拨款数十万建的。淡蓝色地砖贴成莲花图案,不锈钢健身器材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白天,这里是孙辈的“放养区”——老人们攥着手机蹲在花坛边,眼睛追着疯跑的孙子,手指机械地滑动短视频;夜晚,广场化身“乡村迪厅”,大功率音响压过蝉鸣,跳扇子舞的刘婶和扭秧歌舞的王姨为了抢地盘差点揪掉对方的假发。冲突的不仅是舞种,更是空间定义的权力。广场西北角京东快递站的红色招牌下,取快递的年轻人排成长队,扫码枪“滴滴”声此起彼伏。但每天早上七点,总会有几个老人颤巍巍地搬来马扎,坐在快递站门口晒太阳。“这是公家的地,凭啥不让坐?”面对旁人的劝说,八十岁的赵爷把拐棍敲得咚咚响。这场博弈没有赢家。快递站不得不挂上“老年人休息专区”的塑料牌,跳舞的人群被迫缩进半边广场。当城市在讨论“社区更新”时,乡村的新旧空间正进行着一场静默的拉锯战——没有规划图纸,没有听证会,只有生存逻辑的硬碰硬。
四、麻将桌旁的“数字移民”与“乡土遗民”
公共空间的嬗变,折射出代际认知的断层。村南头的老王头家,终日飘着茶香与烟味。两张油腻的方桌,围坐着全村最后的“麻将党”。他们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骨牌,嘴里骂着“二饼打得臭”,眼睛却瞟向墙上挂的液晶电视——那里正播放《乡村爱情》,谢广坤的秃头在弹幕里被刷成“宇宙中心”。“这玩意儿比人热闹。”老王头指着满屏“哈哈哈”的弹幕嘟囔。他的孙子小鹏缩在墙角打王者荣耀,手机里传出“全军出击”的呐喊。一局终了,小鹏突然抬头问:“爷,咱村以前真有花鼓吗?”老王头怔了怔,起身从柜底翻出一面蒙尘的花鼓,轻轻一摇,沙哑的铜铃声惊飞窗外的麻雀。这种割裂感在红白事中尤为尖锐。上个月,村西一户人家嫁女儿,婚礼现场成了“新旧混搭”的荒诞剧——院门口搭着充气拱门,电子屏循环播放新人的“旅拍婚纱视频”;堂屋里却按古礼摆着龙凤烛,新郎得给祠堂方向磕三个头(尽管祠堂已成危房)。司仪举着话筒高喊“夫妻对拜”,声音被无人机航拍的嗡嗡声盖过。酒席上,年轻人忙着扫码抢红包,老人盯着红烧肘子感慨:“当年坐席,一块肉能传半张桌……”
五、重新联结:在裂缝中种下种子
面对公共空间的碎片化,有人选择逃离,也有人尝试弥合。退休教师周奶奶在自家院子开了“故事小屋”。掉漆的黑板上画着二十四节气图,破藤椅上堆着《三国演义》连环画。每周六下午,这里挤满了听“牛郎织女”的留守儿童——当然,前提是他们交出手里的手机。村口小芳的直播工作室则是另一种尝试:她架起补光灯,把腌咸菜、编草帽的过程拍成短视频,背景音里总有周奶奶的说书声隐隐传来。“粉丝爱看这个,说是有‘乡愁’。”小芳笑着调整三脚架,镜头对准屋檐下一串晒红的辣椒。
更微妙的改变发生在清晨六点的广场。当舞队尚未集结,快递站卷帘门紧闭时,总能看到几个老人拎着鸟笼踱到老槐树下。他们不跳舞、不刷视频,只是沉默地抚过皲裂的树皮,仿佛触摸着一段被删除的集体记忆。某天,石桌上突然出现一副崭新的象棋,刻着“村委会赠”四个小字。次日,棋盘边多了半包黄金叶烟丝和一把花生壳。
六、结语:乡村不需要一座乌托邦
离村那日,我又经过文化广场。晨雾中,刘婶的扇子舞和王姨的扭秧歌·难得同框,快递站门口的马扎上坐着打盹的赵爷,小鹏蹲在路边教老王头怎么发弹幕。混浊的喧嚣中,我忽然想起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的话:“乡土社会的变迁,是缓缓流淌的,但终究会冲出一道新河床。”乡村公共空间的嬗变,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变化,更是社会关系、文化传承和代际互动的深刻变革。老槐树、祠堂、小卖部、广场舞、快递站,这些符号化的空间,承载着乡村社会的历史记忆和现实矛盾。它们的消逝与重生,既是乡村现代化的必然结果,也是乡村文化自我调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代际之间的隔阂,以及乡村社会在全球化浪潮中的挣扎与适应。乡村公共空间的重建,不仅需要物质层面的投入,更需要文化层面的创新和包容。只有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融入现代元素,才能找到乡村公共空间的真正出路。乡村不需要一座乌托邦式的公共空间——既不能全然复刻祠堂的庄严,也不必照搬都市的时尚。或许真正的出路,在于允许老槐树与广场共存,让象棋的落子声与扫码枪的“滴滴”声交织,让弹幕里的“哈哈哈”和说书人的叹息同频共振。当新旧空间不再非此即彼,当代际矛盾不再你死我活,那些被时代撞碎的乡土碎片,或许终将在裂缝中长出新芽。这又何尝不是费先生所言“美美与共”中的一种呢,乡村它需要的是一种多元共生的空间形态,既能让老槐树下的象棋声继续回荡,也能让广场舞的旋律响彻田野。只有这样,乡村才能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雪又下了起来,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轻晃。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树下的石桌旁,一群老人正为“马走日还是象走田”争得面红耳赤。而他们身后,广场舞的旋律穿透雾气,裹着几片雪花,飘向更远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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