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李治驾崩于洛阳。这年五月,唐高宗的灵驾西还长安,八月,葬于乾陵。在此之前,朝廷将高宗灵驾即将西还长安的消息以诏书的形式昭告天下。听闻这个消息之后,陈子昂没忍住,就开始给朝廷上书。他的观点是,高宗直接葬在洛阳更合适,理由有三:第一,长安所属的关中因为灾荒等缘故,百姓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个时候不适合再折腾百姓;第二,天子四海为家,没必要非得回长安;第三,洛阳风水宝地,这地方也挺好的。
陈子昂希望高宗直接葬在洛阳,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别折腾百姓。像这样一个理由,你还可以在陈子昂未来写给朝廷的劝谏文书当中反复看到。进入工作状态的陈子昂是这样的,一方面,他非常积极地给朝廷提建议,另一方面,他往往把关注点放在百姓身上,像他对地方官吏问题的重视、对战争的态度,很多都是基于“别折腾百姓”这个前提而生发出来的。
陈子昂是比较幸运的。他刚开始工作,就被武则天给注意到了。他的这次上书,是从经济民生的角度给的理由。但是,在武则天看来,这属于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原来,长安经由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三代的经营,在当时已经成为李唐政治势力的中枢所在;而武则天是有要将大权进一步揽在手中的想法的,因此,她自己并不想回长安,而是想长期待在洛阳,这样更有利于她维持自己的政治权力。
虽然最后高宗的灵驾还是西还长安了,但陈子昂因为这个契机,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识。随后,武则天召见陈子昂,几番谈论下来,对陈子昂更加满意了,于是授陈子昂“麟台正字”。因此,有人就说:“作为进谏文来说,此文无疑是失败的。但作为干谒文来说,却是成功的。”不过,武则天对陈子昂的欣赏,主要还是停留在对他文学才气的认可上。对于陈子昂在政治方面的见解,武则天是比较无感的。因此,后来陈子昂虽然多次就政局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得到采纳的却寥寥无几。
头几年,陈子昂的职场生涯是很平淡的,他从军参加过一次北征,但也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后来,随着朝廷权力斗争的加剧,武则天越来越猜忌臣下,开始宠信酷吏,利用告密来罗织罪名,打击政敌。对此,陈子昂非常耿直地上书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表示滥用刑法是不对的。
但是,陈子昂的建议再一次被无视了。理由很简单,武则天就没把陈子昂当成一名政治家。在武则天眼中,陈子昂是一名文学家。所以,陈子昂提的建议,武则天很少采纳,同样的道理,武则天也很少被陈子昂触怒,毕竟,书生之见嘛,不计较。这就让陈子昂感到很挫败了。被无视有时比被打压还难受。这年是垂拱四年,公元688年,陈子昂已经30岁了。尽管这样,陈子昂还是很有干劲的,他期望自己有一天能够被看到。
公元690年,武则天称帝。次年,陈子昂的继母病逝,按照礼制规定,他得辞掉官职,回家守丧。在老家待了几年之后,公元693年,陈子昂回到洛阳,升任右拾遗。这个右拾遗,主要职责就是给朝廷提各种建议。
按理说,陈子昂此前那么喜欢提建议,干这个活儿他应该很开心才对。但是,我们却发现,当了右拾遗之后,陈子昂反而“居职不乐”“私有挂冠之意”,也就是说,在这个岗位上,他干得不开心,甚至暗中有离职的想法。怎么回事呢?《新唐书》中给的理由只有四个字,叫“子昂多病”。
但学者罗庸先生的研究,发现了另外一条重要的线索。原来,陈子昂在那几年还遭受了一个重大的打击,他被关监狱里了。罗庸先生发现与此相关的证据有三条:第一,陈子昂写过一篇《谢免罪表》,里面提到了自己“误识凶人,坐缘逆党”,然后被免罪的事儿;第二,陈子昂还写过一篇《祭临海韦府君文》,里面也写到自己“置在丛棘,狱户咫尺”,可见他曾因为逆党的案子而被捕入狱;第三,陈子昂从公元694年春一直到公元695年底,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留下一篇诗文,大概是由于这段时间,他人就在监狱里。这也能够解释他为什么当了右拾遗之后却那么的消沉。
陈子昂喜欢提建议,他得罪的人自然是不少的。除了咱前面说的武则天之外,他还批评过武则天的亲信、酷吏、无功受禄的臣子、征战的将军、出使的官员、底层的县令……按照当时朝廷的那个氛围,陈子昂能不被报复,那就真的是奇迹了。在出狱后写的《谢免罪表》中,陈子昂跟武则天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我错了;第二,谢陛下大恩,赦免我的罪;第三,虽然陛下赦免我了,但我内心经常不安,请让我出塞从军,为陛下贡献一份力量,报答陛下的恩情。
此时的陈子昂已经很无助了,他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万岁通天元年,也就是公元696年,武则天再次让陈子昂随军出征,这次出征的主帅,是武则天的堂侄、建安王武攸宜。于是,陈子昂再次打起了精神,他希望自己能够为朝廷出一份力,也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结果,这次出征同样很不顺利。陈子昂看着也着急啊,除了不断提建议之外,他还主动提出说自己可以帮忙带兵。
但是,主帅武攸宜并不领情。他觉得,陈子昂就是个书生,什么都不懂,却爱瞎掺和。最后,他不仅没有听从陈子昂的建议,还嫌他聒噪,把他的岗位从幕府参谋给降为了军曹。这下,陈子昂就更郁闷了。
一天,陈子昂自己独自驱马出了军营,来到了渔阳附近的古蓟门关,写下了《轩辕台》《燕昭王》《乐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邹子》《郭隗》七首诗。这七首诗写的都是一些古人的故事,主旨基本上就两类,要么是赞扬历史上那些明君礼遇贤人的行为,要么是感慨历史上那些因为贤人不被信任而造成的悲剧。很显然,他说的这哪是古人呐,明明说的就是他自己好吧!
《陈氏别传》当中也记载了这件事儿,说:“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迺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之知也。”到这儿,咱就要说到那首大名鼎鼎的《登幽州台歌》了。这首诗的出处就在这儿。
那这首诗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呢?得到明代。明代大学者杨慎读书读到这儿,发现,哎?这里不还藏着一首陈子昂的诗吗?怎么之前关于他的文集都没见着啊?于是,他把这首诗给摘出来,并且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幽州台歌》。杨慎的咖位在当时是极大的,随后,这首诗就这么被传开了。再后来,这首诗又被命名为《登幽州台歌》,到了清代,这首诗被收入《全唐诗》,此后,它就成了陈子昂名下知名度最高的一篇作品了。但是,这事儿其实是有很多疑点的。
首先,这首诗没被记录在陈子昂的文集当中,这本身就很可疑。像《陈氏别传》当中那样的记载,充其量只能证明,陈子昂在当时的那个场景下吟诵了这首诗,但并不代表陈子昂就是这首诗的作者。其次,这首诗很像是咱前面说到的《轩辕台》《燕昭王》等等这七首诗的总结,搞不好就只是四句用来概括前面七篇作品的话,而不是一篇独立的作品。最后,更重要的是,在陈子昂之前,早就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举个例子,南北朝当中那个南朝宋的孝武帝就曾经在读到谢庄的《月赋》的时候,感慨道:“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也就是说,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在陈子昂之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已经是一句熟语了。还有,如果我们从屈原的《远游》当中抽出四句话,进行一下重新排列,可以排出这样的文本: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类似的,我们从阮籍的《咏怀》(其三十二)当中抽出四句话,再进行一下重新排列,也可以排出相似的文本: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天道邈悠悠,涕泗纷交流。
我们再看一下《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后者像不像是前面两者的白话译文呐?
当然,这些证据都不足以证明这首诗不是陈子昂写的,只是说,我们就这首诗被发现的整个过程,以及一些与之相关的前人文本来讲,我们很难确切地说,这首《登幽州台歌》就是陈子昂的作品。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就是在当时,这首诗十分准确地传达出了陈子昂的心境。他对仕途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从军回来之后,陈子昂很快就辞官不干了。武则天特许他官职依旧,俸禄照领,但可以不到岗。于是,陈子昂就这样回到了家乡。此时,他40岁。一年之后,他的父亲陈元敬病逝。又过了一年,他自己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被当地县令段简迫害下狱,最后死于牢狱之中。
关于陈子昂的死,历史上众说纷纭,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儿。有人说是段简贪图陈家的财富,也有人说是朝廷有人授意给段简,让他诬陷陈子昂,还有人说是陈子昂自己吃丹药,把身体给吃坏了。但总的来说,这些也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
陈子昂返回老家,到最终去世的这段时间。陈子昂的状态是非常差的。他开始信命了,什么功名成败,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罢了。在他的朋友眼中,他那段时间,游山玩水,喝酒唱歌,看上去好像还蛮快活的。
但是,他信命,不等于他看淡了。相反,他信命是因为他对朝政非常绝望,失去了信心。所谓信命,只是一种自我安慰,以求自洽罢了。但他始终没有自洽。你看他好像游山玩水,好不快活,但他却说,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所谓“吾无用久矣,进不能以义补国,退不能以道隐身”。他感慨自己,要做事,做不得;要归隐,也来不及,整个人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不过,后来,他还是给自己找了点事儿做,他打算去修史。陈子昂对《史记》以后的史书都不满意,因此,他打算去写一本《后史记》,接着《史记》写下去,在总结历史经验的同时,也要写出他自己的政治主张。也就是说,陈子昂最终还是为自己的后半生找到了一处可以寄托的地方。只是,他的命比较不好,42岁那年,他就冤死狱中了。我们会发现,在拿掉“大诗人”这个标签之后,在职场上,陈子昂也跟很多普通人一样,他没有做到多出彩。但他一直到晚年都没有彻底接受这件事儿。也许,他后来选择去修史,也算是他换条赛道寻求自洽的一种努力吧。
自洽还是蛮难的。我自己会想,如果陈子昂早点接受自己作为职场人的普通,转而在他擅长的或者感兴趣的领域去耕耘,且不说成就,会不会他自己就会过得更自洽一点,也会少掉很多的烦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