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生命中的一束光,而阅读是认识自我、认识世界最有效的一种方式。通过阅读,我们在书籍中和那些同频共振的灵魂相遇相知。

然,“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和朋友交流切磋,提升自己的见识和学养。在蛇年新春之际,我们推出“名家新春荐读”专版,邀请八位学者名家与读者朋友们分享他们的阅读体验。

一年之计在于春,以阅读为春之声,正当其时。

——编者


赵丽宏,诗人、散文家、儿童文学作家。现为《上海文学》杂志社名誉社长、《上海诗人》主编、上海国际诗歌节主席。著有诗集、散文集、小说等各种专著共一百余部。作品被翻译成十余种外语海外出版。

25年前,在迎接新世纪的时候,北京的一家报刊约我为读者推荐十本书。为这个书单,我斟酌很久,读过的好书不计其数,要选十本,不容易。我书单中的前九本,都是文学作品,古今中外皆有。最后一本,想推荐一本与哲学有关的书。我的面前有两本书,罗素的《西方的智慧》和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冯友兰的书以前读过,当时正在读罗素的书,觉得写得好,文字灵动,把西方哲学的脉络梳理得清晰明了。二中选一,我迟疑了一下,选了《西方的智慧》。两年后,我有机会访问欧洲,去了很多国家。在德国的滨海城市不来梅,遇到一位著名的德国哲学家,在一次交谈中,那位德国哲学家对我说:“我见过很多中国人,都膜拜西方哲学,认为哲学的中心在欧洲。我非常奇怪,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在中国,你们难道视而不见?”他告诉我,是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让他全面了解认识了中国哲学。这位德国哲学家的话给了我极深的触动。想到自己开列的那个书单,感到有些遗憾,最后那本关于哲学的书,更应该推荐《中国哲学简史》。这些年,我把冯友兰先生的这本书放在随手可及的案头,经常翻阅,获益无尽。这是一本值得每个中国的读书人一读再读的书。

冯友兰先生的这本书,是上世纪40年代中用英文写的。他写此书的初衷,是有感于西方对中国哲学的无知和曲解,并由此而产生的傲慢。他曾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用英文讲中国哲学史,这本书,是在英文讲稿的基础上写成的。书的原版是英文,曾被翻译成很多文字在海外出版,是传播中国哲学最有影响的一本书。那位德国哲学家对中国哲学的认识,正是得益于此书的德译本。中国读者读到的《中国哲学简史》,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中译本的初版是1947年。

古老的中国哲学史,内容如此艰深,书中还有那么多古奥的汉字,然而这本书却译自英文,这有点奇怪。中国哲学史是一条源远流深的长河,逾越数千年,途中到处是曲折的湾流、神秘的漩涡,其支流成千上万,如巨叶之上复杂无序的脉络。中国的哲学流派和哲学家承前启后,如叠嶂层峦,群峰起伏,大大小小山头无数。然而冯友兰却淡定从容、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娓娓而谈。全书28章,从先秦到现代,把中国哲学漫长曲折的历史和万千气象,生动清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他的文风明白晓畅、鞭辟入里,他的阐述深入浅出却不失其深邃,化繁为简却不掩其繁茂。

何为哲学?我们曾经看到很多不同的解释,“哲,智也”“智人则哲”“思想的思想”“认识宇宙的方法”“关于世界观的理论体系”,等等。冯友兰在他的书中这样说:“我说的哲学,就是对于人生的有系统的反思的思想。每一个人,只要他没有死,他都在人生中。但是对于人生有反思思想的人并不多,其反思的思想有系统的人就更少。哲学家必须进行哲学化;这就是说,他必须对于人生反思地思想,然后有系统地表达他的思想。”

哲学的任务是什么?冯友兰认为,按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任务不是让人简单地增加知识,而是要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从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逐渐上升到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冯友兰在他的书中清晰地分析了哲学和宗教的区别。他认为,中国的哲学既入世又出世。随着未来科学的进步,宗教及其教条和迷信,必将让位于科学。而人类对于超越人世的渴望,必将由未来的哲学来满足。未来的世界,人类将以哲学代替宗教,这与中国的传统相合。未来的哲学很可能是既入世又出世的,而中国哲学,正具有这样的特点。所以,中国哲学对人类的贡献,从古至今没有中断,而且一直会不断向未来延续。

古代的中国哲学家,在两三千年前就已经提出了人类的几乎所有哲学命题,而且都有极富诗意和文学意味的表达。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是人类思想史中的一个奇迹。冯友兰著作中对诸子百家的描述和分析,清晰明白,引人入胜。儒家、道家、墨家、法家、阴阳家、名家、纵横家,其中牵涉到无数不同的观点,无数性格迥异的哲人,他们各行其道,互相争辩,阳气沛然的呐喊和阴幽病相的呻吟、开蒙启智的明晰哲理和让人困惑的混沌之说,在各种流派的辩论争执中交织纠缠。其实,这些流派的很多观点并不完全相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冯友兰在书中介绍了孔子的学说和他的经历,也把孔子在历史上地位的起伏变化说得很明白。一个四处游说讲学的私塾教师变成“至圣先师”,是儒学和各种哲学流派博弈竞争的胜利。墨子是第一个以激烈态度批判儒家的哲学家,但对孔子提倡的仁、义,墨子没有批评,他提出的“兼爱”,和孔子的“仁者爱人”不谋而合。老庄的哲学涉及很多命题,如对“道”的看法,对一系列矛盾相对的观念的解释,善与恶、大与小、有与无、是与非、生与死、名与实、有用和无用、有为与无为。这些话题,如谜语,哲学家并未提供答案,只是异想天开,提供思路,让人产生浓厚兴趣,也引人思索,启发人用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去寻找答案。而这正是中国哲学的迷人之处。


《中国哲学简史》,冯友兰 著,赵复三 译,中华书局2019年出版

冯友兰写中国哲学史,不是简单地描述介绍中国哲学的历史,他更是一个思想家,站在世界文明的高度,对历史和现状,对中国哲学在人类思想史中的地位,发表独到的见解。很多西方哲学家和他们的著作言论,不断出现在他的书中,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斯宾诺莎、康德、杜威、罗素。书中经常把中国哲学家的观点和外国的哲学家做比较,比较的目的并非厚此薄彼,而是让人更清楚地认识中国哲学的特点和高度。对中国哲学的各种流派,书中的介绍大多客观公允,很少意气用事,也不随意用今人的经验和观点批判古人。而对一些外国学者对中国哲学的曲解和误读,他总是观点鲜明,提出不同看法。在以往的历史中,很多人对中国哲学的评价,只是取其一端或片段,或褒扬,或批判。统治者和政治家如此,史家和文人也一样,这样的断章取义为己所用,对中国的哲学是一种严重的损伤和扭曲。这本书,是中国的哲学史,其实也是中国的政治史、宗教史、文化史、风俗史,而对这些历史的描述和分析,完全都融合在哲学的思维中。第十八章《世界政治和世界哲学》中有一条近2000字的注解,题为“关于中国人的民族观念”,很值得一读。这段注解,其实是和一位外国博士的辩论。这段注解,对中国人如何看待外部世界、如何看待入侵外族、如何从闭塞自大到被西方的现代文明震撼,有客观而睿智的分析。这一段注解,就是一篇极为精辟的反思历史的哲学论文。

对同辈学者的观点,冯友兰在书中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如谈到对董仲舒的“天”的解释,他引用了金岳霖的话:“我们若将‘天’既解为自然之天,又解为主宰自然的上帝之天,时而强调这个解释,时而强调另一个解释,这样我们也许就接近了这个中国名词的几分真谛。”这是金岳霖未见之于其著作的言论。冯友兰这样评价这段话:“这个说法对于某些情况似不适合,例如就不适合老子、庄子,但是完全适合董仲舒。在本章之内出现‘天’字时,请读者想起金教授这段话,作为董仲舒哲学中‘天’字的定义。”他完全可以重新组织文字,用自己的话定义董仲舒所言之“天”,但他认为金岳霖讲得更好,所以就把这段话引用在自己的著作中。这也体现了一个哲学家谦虚兼容的胸怀。

哲学是复杂的思维,是在茫茫丛林和迷踪中寻求出路。而经历了丛林和迷踪,哲学应该把人引入单纯的境界。这正如老子所言“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圣人皆孩之”。冯友兰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作为《中国哲学简史》的结尾:“人必须说很多话,然后保持静默。”这样的尾声,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思考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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