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生命中的一束光,而阅读是认识自我、认识世界最有效的一种方式。通过阅读,我们在书籍中和那些同频共振的灵魂相遇相知。

然,“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和朋友交流切磋,提升自己的见识和学养。在蛇年新春之际,我们推出“名家新春荐读”专版,邀请八位学者名家与读者朋友们分享他们的阅读体验。

一年之计在于春,以阅读为春之声,正当其时。

——编者


王蒙,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原文化部部长,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学者。2020年出版《王蒙文集》(新版)50卷,荣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说是孙太白讲过一件往事,他的曾祖父当年在南山柳沟寺就学,麦收时回乡,十多天后返回。开启书斋房门,见到桌子上满满尘土,窗户上结了蜘蛛网。几句话描写了山寺的冷落寂寥,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为底下的意外刺激闹腾作了反铺垫,作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孙太白曾祖让仆人打扫清洁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晚上才觉得干净爽利,能坐下了。于是再扫扫床炕,铺好被褥,关上房门,躺下休息,此时已经是满窗月色了。

简单、明白的日常程序、生活流,人人如此,无为而无不为,无心无意就是一天;无善可陈,无悲可叹,与你我他一样地平淡可信,可认同可接受。此公的就学肄业人生,清冷以外,再把平凡普通用足。

孙公睡不着,是因为才从家里回来?家人家事,不可能不在心头。是因为山寺太冷落寂寥了?不像世外桃源,只像是深山异地,中国传统是入山,不怎么航海。在床炕上辗转了一会儿,寺内外悄无声息。忽然听到大风呼呼刮起,山门猛地然砰砰作响,他想是寺僧忘记把门闩好,寻思着,风声接近他住的屋室,一会儿房门似是自己打开了。于是读者感觉到,风吹过来了,吹开门来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怪吓人的。风声进了房间,还有靴子踩地的铿铿声响,慢慢靠近卧室内门,一下子开门弓身入室,突然站到床前,身高顶上房梁,脸孔如老瓜皮,目光闪灼,转来转去,四面察看,张着的嘴好像大盆,稀稀落落的牙齿三寸左右长,舌头一动喉咙出声,劈哩乓啷,四壁响。

“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这是王某童年常常与闻的例行词语,现在用到并无套路、随心“志异”的鬼怪身上了。

孙公害怕极,他知道这里地方狭小,难以逃跑,只能拼命反击杀死鬼蜮。英雄好汉,逼出来的。孙公便抽出藏在枕头下的佩刀,威武,孙不是善茬儿!突然拔刀砍去。正中鬼腹,响声像砍在石器陶具上。恶鬼大怒,伸出巨爪去抓孙公。孙公稍微收缩身体,大鬼抓住了孙的被子离开去了。

孙公随被子拉倒在地,趴着大声呼叫。家中仆役举火把赶过来,看到房门正常关闭着;开窗进室,见到孙公狼狈,非常惊吓,搀扶孙回到床上,孙公讲了经过。仆人察看,被子还夹挂在室门对开的缝里。打开房门火把烛照检查,只见门上有簸箕一样大的抓痕,五指接触的地方,被指甲穿透了。

天亮以后,再不敢留在这里,孙公背起书箱回家去了。后来再问起山寺里的僧人,说是没有再发生过这一类事件。

作为惊悚故事,此篇特点恰恰是无缘无故,无端出事,凭空生灾,无道理,无逻辑,无前因,无后果,无征兆,无教训,无主题,无延续,无借鉴可能,难知所云,难逢所遇。

这也是文学和艺术上的例外论吧。一篇没什么道理可说的故事,一篇怎么想怎么没理所以怎么想都或有可能的故事。无其理,有其事,文学的包容性真了不得。

让读者替蒲松龄解释解释:不妨说是苦读寒窗闹出来的学子的惊悚歇斯底里;可以说是一个超级大块的不法之徒夜闯学子宿舍;可以说是山寺此前有悲惨或凶狠记录,有冤气戾气报应之气纠缠郁积之气在这里隐忍终于爆发;也可以解释为学子的少年青春期弗洛伊德噩梦。

还可以说,只此一个小段子,一个切面,一段传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甚至可以说,从小您的子孙后代就要学到安全意识,学到安全自卫本领,入睡时枕下耳边,要放上自卫武器,要敢于出手保护自己。

人生有灾异,起居不太平,读者,您能写出一个有惊无险的人生故事来吗?

(本文中的加粗字是对原文的白话文重述,其余是作者“王氏”的评点议论。)


《全本新注聊斋志异》,(清)蒲松龄 著,朱其铠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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