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生命中的一束光,而阅读是认识自我、认识世界最有效的一种方式。通过阅读,我们在书籍中和那些同频共振的灵魂相遇相知。
然,“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和朋友交流切磋,提升自己的见识和学养。在蛇年新春之际,我们推出“名家新春荐读”专版,邀请八位学者名家与读者朋友们分享他们的阅读体验。
一年之计在于春,以阅读为春之声,正当其时。
——编者
臧棣,诗人,批评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昌耀诗歌奖、鲁迅文学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很多年前,在我们这一代人接触外国诗歌的过程中,这是被反复昭示的一种文化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文化立场。深究它的潜台词的话,会冒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这句名言中其实包含了一种硬性规定:他山那边,只能是“石头”,不能带有“玉”的质地;否则的话,情形就会很尴尬。这里面,其实埋伏有一种文化等级的预设。如果他山那边的“石头”本身就是美玉的话,“攻玉”的动机就不太成立了。它的动机也带有很强的文化功利心态,如果不能“攻玉”,那是不是可以尊之为“石头”,都还不一定呢。而我们实际阅读的过程中,真实的感受多半是,经过挑选后,进入我们文化视野的他山那边的“石头”,还真不是一般的“石头”,多数是成色十足的“美玉”。
另一方面,其实也不可否认,他山和这山之间,有时候,特定的历史空间里又存在着玉和石之间彼此的较劲。比如,同样是大诗人,李白和波德莱尔,杜甫和歌德,陶渊明和惠特曼,究竟哪位会对我们的现代诗歌的写作带来根本性的启示和激励?诚实回答的话,比如,20多岁的时候,如果一个人痴迷写现代诗,后一序列的诗人,波德莱尔、惠特曼、歌德的语言节奏会更深入他的血液和心跳。但过了四十不惑,或过了天命之年,作为一个当代诗人,他的诗歌视野已足够开阔,并灵活强大到足以快速地消化各种外来养料后,他对他山那边的物料的态度,也会发生根本的变化。拿我自己来说,40岁之后,我对外国诗人的作品的阅读,不再有早年那种仰慕或崇拜的心境;而且还多半会带着一种竞技的眼光去挑剔他们的作品。最近十几年,很少会有一个外国诗人能像早年读兰波、读史蒂文斯、读叶芝的时候那样触动我的心神。这种心境的变化,也多多少少反映出我对当代诗的文学能力的提升怀有一种骄傲的自信。简单地说,就是新诗的学徒期,已在我们这代诗人身上历史性地结束了。
心境的变化并不意味着我会忽视对外国诗歌的阅读。诗人的文学胃口,必须十分强大。不一定要成为学者,但大诗人的阅读量至少比一般学者要深广,否则,有些见识就没法体现出来。我依然对阅读外国诗歌保持着充足的热情;技艺方面被惊艳的时候,也确实时有发生,但在文学精神上已很难被深深触动。直到今年秋天,我读到了友人张桃洲翻译的新西兰国宝级诗人詹姆斯·巴斯特克的诗集《与四季和解》。必须承认,我又一次被深深震撼了,重新体验了年轻时阅读里尔克或奥登时的激动心情。当然,心境的变化也会重新定位巴斯特克激发出的诗人形象。阅读过程中,我不会太在意巴斯特克身上的他山属性,不会刻意去辨认他的新西兰诗人身份;对我来说,巴斯特克更像是一位诗人兄弟。阅读他的诗歌,如果我们足够真诚,足够好奇,以我的体会,热爱诗歌的人应该都能感受到一种真实的生命友谊在他的诗句里默默散发出持久的光芒。这种诗的光芒,最开始属于巴斯特克自己的坚守,接着,会传递到真诚阅读他的人身上。奇妙的事情很可能也会随之发生,你会觉得这种诗的光芒里也渗入了你自己的能量。
《与四季和解》,[新西兰]詹姆斯·巴斯特克 著,张桃洲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出版
中文世界里,最早翻译巴斯特克的诗人是西川。西川的译文很出色,可以说影响了相当一批诗人在暗中模仿巴斯特克。这一次,张桃洲的译本也同样出色。而且更难得的是,张桃洲本人既是一位出色的诗歌教授,也是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再加上他本人十几年来一直对巴斯特克的翻译情有独钟,几种因素合力的结果,让这本《与四季和解》成为了当代诗歌翻译中的典范之作。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就很激动,通读之后,立刻断言,这本译著应该得大奖。原因也很直接。我们都知道,诗歌翻译其实非常难。按美国大诗人弗罗斯特的观点,诗歌是不可译的。所以,多数情形下,面对翻译诗歌,会有一种诡异的不信任感若隐若现。
比如,你喜欢里尔克;一个德国同行来问你,你是用什么语言读的。如果你回答说是汉语读的,这位德国同行很可能会犀利地指出:那么,你根本就没读过里尔克。就像有一年,昆德拉对墨西哥大作家富恩斯特说:你根本就没读过卡夫卡。理由就是,富恩斯特用他的母语西班牙语读的,不能作数。这当然是极端的情形,也过于傲慢,但也确实道出了一个难题: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里,通过翻译,哪怕是伟大的翻译,要再现一个诗人或作家,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但这一次,冷静下来后,我还是要说,张桃洲的中文译文神奇地复原了一个真实的巴斯特克、伟大的巴斯特克、令人钦敬的巴斯特克。面对这样优秀的译文,我们直接去享受诗歌的魅力就好了,不必拘泥死抠所谓原文的流失。在张桃洲的译文里,你首先能感觉到的就是,这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一个经历了现代生存的困顿而依然能葆有可贵的生命直觉的同类。奥登说,自蒙田之后,现代生命面临的核心问题是,如何才能不被这疯狂的世界逼疯。如果从这个角度去阅读巴斯特克,会更有一种心灵上的契合感。
诗人的故事,即生命的故事。阅读诗歌(当然,前提是我们足够幸运,选对了值得信任又异常出色的诗人),即阅读生命本身。阅读巴斯特克,应该把他看成自己人,即你在这个诡谲的世界里很难遇到的灵魂同类。如果这种感觉不强烈,说明你很可能错过一个机会,一个借助作为明亮的镜子的巴斯特克,来认识你自己的生命面目的机会。不要以为新西兰那样的地方远离欧洲的文化中心,就不会有大诗人产生。巴斯特克是一位足以比肩佛罗斯特的现代诗歌大师,他的出色技艺,对喜爱他的诗歌固然有助力,但真正的幸运在于,他的诗歌里有生命的虔诚和生命的智慧,足以滋养我们作为中文读者对他的深入阅读。和其他的现代大师不同,巴斯特克似乎显得更像一个普通人,受到现代生存境况中的各种问题的困扰。我们都很熟悉这样的现代宿命,因而对他会用诗歌救赎自己,感到一种格外的亲近和好奇。我自己的判断是,巴斯特克写得太真诚、太朴素,当然也非常睿智,从不会辜负我们的这份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