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峰
出了县城不久,汽车开始在凹凸不平的土道上颠簸,我和妹妹都睁大眼盯着车窗外,庄稼已经一人多高,野花随着风儿摆动,一棵棵杨树向后倒去。汽车拐一个弯,过一条小河,来到一个两山中间的一个村口,车速降了下来。村口的老柳树下坐着两个纳凉的老头,不远处地里有人猫腰干着什么,几只母鸡在一只公鸡的带领下在觅食,四、五个光膀子,穿着裤衩的男孩子看到两个大铁箱子慢慢的挪动,吓得跑的远远地看,一会又禁不住好奇的跑回来,跟在车后跑。汽车卷起的黄土落在脑袋上和身上。当汽车停在两间土坯房前的时候,孩子们也跑到了汽车前,围着汽车转圈看。一会摸摸车轱辘,一会摸摸驾驶楼,有胆大点的往驾驶楼上爬,被司机给喝下去,一溜烟跑了。
两辆车的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各坐两个人,第一辆车坐着我爸我妈,妈妈一路上 都在哭 ,数落爸爸。埋怨他不该答应丁营长,反复说:“他让你发扬风格带头你就带头,把我们娘几个带到农村了。”这一句话。爸爸建国前参加革命,党龄快三十年了。先是参加解放锦州,后转业到工厂。自参加工作后从没向组织提过任何个人要求,组织上有什么号召却保证第一个响应。组织上让干啥就干啥,在部队是干过战士,排长,在工厂干过车间主任,仓库主任,生产科长,人老实胆小,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到脑袋。所以驻厂军代表丁营长为了厂里走“”五七”道路还差一个名额时,有人向他建议找我爸爸谈谈。丁营长给我爸倒了杯水,刚说明想让你响应毛主席的“五七”指示下乡,爸爸就表态服从组织安排,水也没喝就走了,回家做我妈工作去了。结果丁营长精心准备的你是老党员是中层干部希望起带头作用等一大堆说辞没用上。第二辆车上坐着我和妹妹。我十二岁,上小学三年级;妹妹十岁,上小学一年级。我们从出生就在县城,没到过农村,不知道城乡有差别,所以也没带任何情绪,只是带着好奇。等两辆车上的家具和锅碗瓢盆等日用品全部搬进土坯房后,两辆车轰的一声开走,留下了我们一家四口。
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七二年,那一天是八月十七日 。
天色一黑下来,家家户户草房上升起了袅袅炊烟。高粮米粥和苞米茬子的香味在村子的上空弥漫,觅食的鸡鸭也陆续回家。妈妈没心思做饭,只是叹息。爸爸破天荒地在大铁锅里放上高粱米,用邻居家的柴草塞进灶坑为我们煮了一顿粥。邻居家一家五口,姓张。父亲中等个,长巴脸,说话声音低的吓人,既使是俩人唠嗑,对方不仔细听有时都听不见。母亲个头不足一米六,走路轻轻的,好象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两人听到上工的钟声出去,听到下工的钟声回家。父亲每天挣十分,母亲每天挣六分,养活一个男孩和两个妹妹。男孩叫张明,两个妹妹一个叫张华,一个叫张荣。
可能是受父母遗传基因的影响,张明十三四岁了,长得却像十岁左右,只有一米三的个头,瘦瘦的,脸上泛着菜青色。这些是我那天晚上和张明聊天时知道的。
那天吃完饭,我急忙出来,沿着满是干草末的小道,东张张,西望望。当看到一个小山包一样的草垛时,兴奋地跑了过去,扑到了草垛上,听着蛐蛐儿和蝈蝈时断时续的鸣叫,翻身仰望天空啊啊地叫了起来。一会我看见邻居家的男孩吃完晚饭也出来了来到了猪圈旁,打开圈门,借着月光开始起粪。他把猪圈里的粪一锹一锹的往外扬,猪粪在圈外就形成个方方的粪堆。我看着觉得神奇,就从草垛上起来走过去,看他起完 后又出来,就地挖土,一锹一锹地把猪粪埋上。我天生好奇就问他,他说沤粪,留着给庄稼上。
暑假一过,我和妹妹背着书包,迎着初升的太阳去上学。我拉着妹妹的手,在晨曦里蹦蹦跳跳的走,边走边看在城里很难看到的野花野草。
张明则与李满生、王长生等几个同学结伴同行。几个人中,满生长得又粗又矮,满脸是肉,憨厚,不爱说笑;长生则不胖不瘦,爱说爱笑。他们一边走,一边捡路边的干树枝,快到学校的时候堆放在路边的草里面,晚上回家时用榆树打成绕子扎上,背回家当柴火。学校在离村子三里路的李杖子大队,要翻过一座小山,趟过一条小河才能到。山大约二三百米高小河五、六米宽,上山时人要稍稍猫点腰。小河约五六米宽,平时温顺的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水流沿着高低不平的河道流淌。学校夹在两个山头中间,由两排石头垒的小平房组成,教室里的课桌灰不溜秋,早已看不出以前的颜色,凳子是长条的,上面到处都是伤疤。
那个时候,正是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时候。政治教育抓得很紧,我们要学习最新指示,背诵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课程很少,上午四节课,一般是语文、算术、农业、美术,下午则是自习课。在自习课的时候,学生们就能做完作业。我由于记忆力强,经常在给大家背诵老三篇。
满生、长生们上课不听讲,也听不进去,就和张明搞关系。中午吃饭时就把从家里拿来的好吃的给他,有好菜也给。做作业时就省心省力了,只要把张明的两面写字的本子拿来一抄,作业本上就会打满红色的对号,家长就会夸奖几句,还能得到多吃几口菜和多玩一会的奖励。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烙饼和装着炒鸡蛋的饭盒拿出来,和小妹一起坐在一起,边吃边说笑。
星期天一大早,张明就背上竹筐,拿着镰刀去打猪草,等太阳一竿子高时回来,竹筐里满满的。中午的时候,张明的身边就围绕着好几个同学,听他讲故事,念小说,一起眨动着小眼晴沉浸在故事里。快到黄昏的时候,麻雀们唧唧咋咋叫着,一群一群的落在杨树杈上准备睡觉,张明就拿着弹弓在前面走,满生、长生们跟在后面,张明打鸟,他们帮着捡,不一会儿每个人手里就有五六只死麻雀,捡些干树枝点着,把麻雀包上湿泥,放在火上烤,然后扒泥,麻雀毛和泥一起脱落,剩下烤熟的麻雀,冒着油,令人直流口水,享受飞禽的美味。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一本厚厚的书,那本书叫《红与黑》。吃完中午饭,睡了一大觉后出去,屁股后面跟着妹妹,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毛桃,边走边咬。到村中间的小河边,坐在石头上看书,看累了,掏出口琴,吹歌。
看到张明他们在树底下那边有说有笑,争抢着吃麻雀,妹妹要去,被我拽住,妹妹挣着挣不动,哭起来,声音高亢,几只麻雀被惊飞。
“给,拿着。”张明手里拿着烤的焦黄的麻雀,站在了我们面前。妹妹看我张明也看我,我微微点点头,妹妹一把夺过,揪下一个大腿塞进嘴里……
再上学时,我和妹妹就和张明的哥们们一起走,哥几个在前,妹妹在后。妹妹走不动时,张明就让满生背着,满生嘟囔说:“总让我背。”被张明瞪一眼,便低头蹲下。过那条小河时,看着河面上大小不一、有平整有不平整的石头,我还像以前一样弯腰脱鞋。张明就告诉我“紧走石头慢走桥”说完,几步小跑过去,其他人也过去,在对岸叫,我也学着紧走,眼看要过去了,却在还剩两个石头时右脚落水,惹得满生们哈哈大笑。
进入梅雨季节,雨水特别勤,一下雨,山上的水就往下流,学校满院子是黄泥汤子,学校就停课。那天雨稀稀拉拉不停的下。雨停的间隙,满生、玉生就溜出家门,到张明家,张叔张婶和张明的两个妹妹正坐在炕沿上,听我满怀深情的吹奏口琴。那是一首悠扬的曲子,妹妹轻轻的哼唱。一曲终了,满屋的人都不出声,静了许久,满生问什么歌咋这好听?张明说,是苏联歌曲,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没想到张明也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过了一会,长生进屋,喊一声:“快出来抓家雀!”原来是连续下雨,家雀们无处觅食,几只胆大的飞进外屋找吃的,长生进来顺手把门关上,家雀便成了张红一道菜。到了晚饭时候,张婶端上用大海碗盛的土豆炖豆角,大酱拌黄瓜,小葱拌豆腐,鸡蛋炒木耳,一盆锅贴苞米面饼子,外带一盆小茬子粥。八九个人有站的,有坐的把所有的饭菜吃的精光。我一边吃,一边喊好吃,一边偷偷松腰带。被张叔看见,不好意思咧嘴笑笑,又埋头吃,直到满脸流汗,实在吃不下了才撂筷。张婶就把事先装好的菜让我给拿回家。妈妈却老叫我以后不要拿,她说东西是好东西,就是看着埋汰还有一股串烟子味。其实那时我家也是用大铁锅,用柴火做饭,做出的饭也有串烟子味。因为爸爸第二天就被公社抽去,一个月后又县委抽去,很少回家。妈妈就很少做饭,我和妹妹就经常到张明家吃饭。
中秋节的上午,我从家里拿来月饼和绿豆糕,放在桌上。冲张叔张婶笑笑,又冲张明使个眼色,我俩就便跑了出去。
躺在我家的炕上,闻着快熟的大米饭的香味,张明感觉腿上伤痛越来越小。那天,我和张明去村头老徐头家去偷枣。我骑在张明身上正在一把一把的撸枣,听到老徐头一声吆喝,跳到地下撒腿就跑。张明跟在后面,被石头绊倒,膝盖摔破,鲜血直流。我把张明搀回家,让当过护士的 妈妈给张明的膝盖用紫药水消炎后,打了针止疼药。又 用纱布给包上。做这些时妈妈面无表情。
冬天的时候,每个人都穿着家做的棉裤,厚厚的特别暖和,就是走路有些笨。老师的话就像是和尚念经,只在耳边嗡嗡的响,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大家都竖着耳朵,盼着老马头的下课铃声。叮铃铃的铃声一响,老师前脚一走,同学们像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的鸟儿一样,叫着向门口冲去。院子里马上一片欢笑声, 那时我正和一个外号叫大老爷们的留级生大个子同学撞拐,大老爷们被我撞败,他弟弟小个子和几个大老爷们原班同学级的同学马上冲过去打我的胸和肚子,不远处踢毽的张明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冲了过来,连推带搡,又踢又打,像雨点一样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头上,但他一点也不退缩……
酒精棉球已经扔了一地,妈妈小心翼翼,满脸疼爱的给张明处理伤口,红药水涂抹在额头时,张明疼的一咧嘴,轻声的说:“孩子,再忍一会,马上就好。”轻轻地用纱布包扎。我一脸焦急,一会打来一盆热水,一会倒走一盆 血水,不停地问:“脸上能不能落下疤?胳膊能不能断?”当妈妈告诉我都是皮外伤,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时,我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喝了两碗鸡汤,我和张明把自己关在屋里,有说有笑,唠了许多,一直到后半夜。
大雪飘飘洒洒下了一天一宿,屋顶上、树梢上、院子里到处一片银白。趴在窗台前,看着远山满上遍野的雪。张明满脸憧憬,喃喃地说:“又可以套兔子了。”
雪停了,张明来找我。妈妈没有不让我走,只嘱咐一句早点回来。我们戴着棉帽子,张明穿着家做棉鞋,我穿着大头鞋,踏着没脚脖子深的积雪,一前一后的走向大山。脚下的雪嘎吱嘎吱的响,头上的棉帽子四边冒着热气。张明告诉我说,到兔子经常走(跑)过的地方,把细钢丝做的套离地一拳左右高绑好,第二天或第三天去取被套住的兔子。我问:“真能套着?”张明嘿嘿笑着说:“等着吃兔子肉吧。把兔子和小鸡还有蘑菇放一起炖那才香呢”,说完还吧嗒吧嗒嘴。
烧柴的大铁锅冒着热气,把木头锅盖都熏湿了,四只野兔,三只家公鸡和三斤山蘑菇都炖在大锅里,满屋子弥漫着炖鸡的味道。我问咋没有兔子肉味,张明告诉我,兔子肉和啥炖就是啥味。满生、玉生和长生早闻着味来了,连我妈都来了。
邻村演电影,我和张明一起去看,散场后一起回家,有时回来时走着走着就打起瞌睡,但不影响我们跑十几里山路去看电影的的热情。本村子演电影时,不是张明就是我早早的拿着板凳或用砖头先占好位置,上学时一起走,放学时一起回,把满生嫉妒的常常说,自打你俩好上了,我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疏远了。张明听了,只是笑笑。我们一起发过誓,做一辈子的朋友。
夏天又来了,我们一家在李家沟落户一年多一点的时候,爸爸有一天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我家一家马上要回城,当那个大厂的厂长。
再有几天我就要回城了。那天放学回家,过那条小河的时候,张明心里突然有些不安,他好像听到了山洪爆发的声音。但是,天上没有一块云彩。他催促满生背着张红和玉生等人快些过河,让我在前,他在后面紧走。眼见山洪裹着泥沙和树枝从高处汹涌的下来,张明说快快!快!我再 迈过两块石头就到对岸,洪水已经到了眼前,张明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把我向前一推,满生伸手把我拉了过去。洪水呼啸而过,转瞬间张明就不见了踪影……
爸爸回来了,为张明张罗了丧事。晚上,父母把我领到张家。母亲让我跪下,拜张明的父母为干爹干妈。
每年清明的时候,我都要去张明墓前呆上半天,然后去张明家,恳求“父母”搬到城里。每年初二的时候去给二老拜年,都说服二老到城里来住。“爸,您和我妈就跟我进城吧,我给您二老买了一百平米的房子,是一楼,带花园的。您闲不住,春天时您可以种地,种点黄瓜、茄子、生菜、土豆啥的够您吃一年的。”别看张明的爸爸个小,犟劲可不小,不管我怎么劝,就是不进城。
经过我二十年反反复复的劝说,加上一有时间干妈总是默默叨叨对他说:"这孩子是真心的,你不让他实现心愿,他会心里不安的,我们是失去了亲儿子,我看他都对我们不比亲儿子差。",我终于把“父母”接到了城里。
“父亲”坐在软软的沙发上,看着满屋的新家具和大彩电。还有苍蝇落在上面都打滑的地板。不敢乱动,本来说话的声音就低,低的即使是俩人唠嗑,另一个听着都费劲。现在更低了。我蹲在“父亲”身边说:“爸,这是您家,我当您干儿子已经快三十年了,您还拿我当外人。您就踏踏实实的在这生活,啥也不用想,我会给您二老养老送终的。”父亲看着我一脸真诚,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经过我二十年反反复复的劝说,加上一有时间干妈总是唠唠叨叨对他说:"这孩子是真心的,你不让他实现心愿,他会心里不安的。我们是失去了亲儿子,我看他都对我们不比亲儿子差。",我终于把“父母”接到了城里。
在知道要回城里的那天晚上,我和张明在村头的柳树下,一直唠到深夜,我们唠了很多很多。我握着张明的手说:“我回城后,让我爸把你招进工厂,咱俩还在一起。”
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仿佛看见张明向我走来,到了跟前,对我说:“谢谢你,如果有来世,我们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