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至1984年之间,英国皇家艺术院举办了一场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艺术展。在众多展品中,有一幅是著名画家提香(Titian,约1485—1576)创作的《剥去玛绪阿斯的皮》(The Flaying of Marsyas,约1570—1576)。这幅画1673年之后就未曾在西方世界公开出现,此次一经展出便引起巨大轰动,令许多观展者心惊肉跳、瞠目结舌,却又在它面前流连忘返。对于当时的盛况,画家兼艺术史家劳伦斯·高英评论道:“毫不夸张地说,这几个月里半个伦敦城都被这幅杰作迷住了,在提香七十岁之后的诗学中,悲剧意识达到了残酷而庄严的极致。”其实,早在画展之前,这幅画就与当代英国小说家和哲学家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结下了不解之缘,屡屡出现在她的创作中,其丰富的寓意与她关于艺术和艺术家的思想同频共振,图像和文本在她的虚构世界里共同构建了一道独特的景观。
提香《剥去玛绪阿斯的皮》取材于古希腊神话。在奥维德《变形记》中,阿波罗是音乐、舞蹈、诗歌、预言、射箭、医疗和光明之神。由于智慧、战争和艺术女神雅典娜的缘故,阿波罗与玛绪阿斯之间发生了联系。雅典娜曾用笛子吹出美妙的音乐,可是她对吹奏时鼓起面颊感到不快,认为这副样子面目可恶。她扔掉笛子,诅咒说今后任何吹奏这支笛子的人都必遭灾殃。凡人玛绪阿斯捡到被丢弃的笛子,用它吹出了动听的旋律,听过的人无不为之陶醉。玛绪阿斯以为自己的音乐才华绝世超伦,沾沾自喜,这令阿波罗感到不快,于是向他发起了挑战,而他这个凡人竟敢与之一决高低。阿波罗通过计谋在竞赛中获胜,丧心病狂地活剥了玛绪阿斯的皮,以示对他的惩罚。提香在油画中选取的正是比赛之后剥皮的场景,整幅画面的焦点就是处于极度痛苦中的玛绪阿斯,他的脸上同时又流露出狂喜的神情,而阿波罗仿佛满怀深情爱意。
汤姆·菲利普斯绘艾丽丝·默多克像(1984—1986)现藏英国国家肖像馆
尽管在画展之前默多克多次提及《剥去玛绪阿斯的皮》,但是和许多观众一样,她是在画展上第一次看见原作,此后对于她而言,这幅画有了某种特殊的象征意义。她告诉友人、画家哈利·温伯格,这幅画令她魂牵梦绕,挥之不去。她称之为“旷世杰作”,从中获得巨大灵感。她的丈夫、牛津大学文学教授约翰·贝雷称,较之其他绘画,这幅画“对她的作品产生了最深远、同时也是最显著的影响”。默多克深感,关于此画的任何表达几乎无一例外地自带风险,会使其内涵简单化,因此,她本人从不直截了当地谈论它。她在小说中总是小心翼翼地编织起“隐喻之网”,使它在保持固有的复杂性和模糊性的同时超越自身,指向一种仅能间接表达的艺术真理。
在默多克看来,这幅画有着多重寓意。首先是一种消除自我的崇高意象。她在1984年的一次访谈中指出,这是“一个自我死亡的意象——神剥去你的皮,在这种极度痛苦中失去自我同时也是一种狂喜”。
这幅画作出现在她的多部小说中,其含义因语境的变化而有所不同。在《相当体面的失败》(1970)中,西蒙·福斯特和阿克塞尔·尼尔森关于这幅画有过一次简单的对话,前者认为它象征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惩罚性的意象,后者深信它再现了一种爱的行动;在《好徒弟》(1985)中,精神病学家托马斯·麦克卡斯柯维耶把他的病人爱德华·巴尔特兰比作玛绪阿斯;在《杰克逊的困惑》(1995)中,画家欧文·希尔伯里注意到,《剥去玛绪阿斯的皮》揭示了提香作为艺术家的幡然悔悟和巨大痛苦。
在默多克的名作《黑王子》(1973)中,这幅画的深刻含义获得生动的艺术化演绎。小说开始时,主人公布拉德雷·皮尔逊意外地卷入了同行艺术家和朋友阿诺德与妻子拉雪尔的家庭争吵中,并且爱上了他们的女儿朱利安。在又一次争吵中,拉雪尔失手杀死了丈夫,于是打电话向布拉德雷求援。他来到了现场,之后反被认为是杀死阿诺德的人,最终锒铛入狱。
故事情节只是《黑王子》的表层结构,深层含义事关布拉德雷在艺术和道德上的成长过程。他原本是一名狂妄的艺术家,雄心勃勃,计划创作一部杰作,后来却屡屡受挫,几乎不可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在他遇见朱利安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们之间的爱虽然短暂,但足以使他把关注的目光从自我转向外部广阔的世界。他逐渐学会了抛开个人的臆想,认识和看清他人,敞开心扉来面对和接受他人的痛苦。不过,虽说布拉德雷狂热地爱着朱利安,可总是感到与她隔着一层,两人之间仿佛永远无法达到水乳交融的状态。有一次,她身着“黑王子”哈姆雷特的戏服出现在他面前,唯有此时,他才在和她的两情相悦中与之融为一体。
“黑王子”就是阿波罗,他的出现让布拉德雷真正进入一种彻底无我的状态。正如英国小说家和评论家A.S.拜厄特所言,“黑王子”是“爱和恐怖的对象,是小说中上帝与恶魔的复合体;他就是阿波罗,既是光明与艺术之神,又是剥了玛绪阿斯的皮的恶神”。在布拉德雷对阿诺德的“谋杀”中,在他与阿诺德的女儿朱利安的相爱中,在他为完成作品所必须经受的苦难和死亡中,阿波罗-玛绪阿斯神话一再出现。布拉德雷深受阿波罗的影响,在经历失去自我的痛苦后,终于在狱中完成了杰作。
事实上,布拉德雷可以代表默多克以及一切追求最高成就的艺术家。默多克本人十分高产,然而她的创作生涯曾出现过一个长达四年的停滞期,那时她完全搁笔,全身心投入对莎士比亚剧作的研读。出于与布拉德雷相同的目的,她在日记中深情地呼唤莎士比亚:“我希望能够弄清楚,为了写出一部杰作应当做些什么。我已经写了十部小说,这足够了。倘若现在还写不出杰作,那么再写任何东西都毫无意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默多克高度认同那位被剥皮的艺术家,而莎士比亚就是她的阿波罗——阿波罗既是摧毁艺术家自我的黑暗之神,又是使艺术家获得永生的光明之神。无论布拉德雷想要留下垂名青史的杰作,还是默多克想要成为像莎士比亚那样处于塔尖上的作家,他们都需要像玛绪阿斯一样将自我彻底摧毁。
除了出现在默多克的多部小说中,提香《剥去玛绪阿斯的皮》还进入了她的肖像。20世纪80年代初,受英国国家肖像馆的委托,画家汤姆·菲利普斯(Tom Phillips,1937—2022)历时三年为默多克绘制了一幅肖像。他后来回忆说,在着手绘制前,他与默多克有过一次令他终生难忘的谈话,进入画面的物件都是她一生中的至爱。
在绘制过程中,他首先用粗笔在画布上快速画下提香的《剥去玛绪阿斯的皮》,把它作为背景,这样默多克便可以坐在玛绪阿斯头部的前面。然后,他非常精细地画出默多克本人的肖像,并为它增添了一种半透明的、超凡脱俗的光芒:“她容光焕发,关于她,我脑海中浮现的是电灯泡的视觉隐喻:它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闪闪发光、驱散黑暗。我猜想这就是那些有神秘感的人所说的‘光环’。”这个光的意象就像提香的画,很可能源自默多克本人的建议,她曾有言道:“一旦我写完一部小说,是它,而不是我,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们希望它——就像某种太空探测器——会继续发射信息、光,会持续一段时间……”此外,菲利普斯还在画布上画下了一段默多克最喜欢的、人类最古老的树种银杏树的树枝。通过提香《剥去玛绪阿斯的皮》、光和银杏树,画布上的默多克与传统、时代和智慧永久地联系在了一起。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英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