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般头脑的嬉皮士们渴望在机械般的黑夜中,同星光闪烁的发电机发生古老的神圣联系。”——艾伦•金斯伯格《嚎叫》
2008年的一天,艺术家徐冰踏进北京市中心的工地,四周是正拔地而起的大厦和飞扬的尘土。大厦背后,一堆原始、粗陋的建筑废料进入到他的视野。
当时,徐冰接受委托为一座即将建成的大厦创作艺术作品,他的脑海构思出一个以“凤凰”为原型,取材自建筑废料的巨大装置。在他的设想中,带着粗糙原始气息的、庞大的机械凤凰将与现代化的精致、资本的光芒形成强烈的反差,反映繁荣背后的某种现实。
“我希望它(凤凰)很浪漫,很美,同时又很凶猛,带有神性,怪异的同时又非常现实。它用一种非常低廉的材料来打扮自己,让自己变得很有尊严,又带着伤痕累累的感觉。”这便是徐冰艺术生涯代表作之一《凤凰》最初的由来。
然而,在金融危机之下,《凤凰》遭遇了难产,辗转两年,才在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亮相,又于2015年飞入威尼斯双年展的展场。之后的十余年间,这件巨大的装置在全球不同的城市游走,如一个显眼的符号般,一次次唤起关于城市化、工人群体及资本积累的思考,不断生发出新的意义。
多年以后,一个阴霾的冬日,湖面零星地掠过几只水鸟,旋即便消失在微澜之中。一番越山涉海过后,这只充满神性的凤凰终于“飞”进了成都市美术馆,与这片陌生的场域产生新的联结。
这场以“有问题就有__”为主题的徐冰西南地区首次大型个展,集结了艺术家近50年间创作的80余件代表作,包括版画、装置、文献记录、手稿、影像等,吸引艺术家、媒体人、摄影师如鱼群般涌来。
徐冰作品《凤凰》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一阵短暂的喧嚣过后,徐冰顶着鸭舌帽和前夜凌晨布展的疲惫,出现在了视线中央。
面对眼前新鲜的、充满好奇的人群,这位头发已些许花白的艺术家稍作调整,便开始泰然讲述其横跨半个世纪的艺术感悟与探索,镜片不时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这光芒就如同多年来他无数次闪现的灵光般,吸引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
艺术家徐冰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徐冰显然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这一切,无关其种种亮眼的身份和国际艺术市场的成功,而与一名艺术家的生命力息息相关。
近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徐冰始终保持前卫与敏锐,持续介入变化的社会现场,不断回应当代艺术中的关键命题。
从声名赫赫的《天书》到普天同文的《地书》,从跨越时空的《墙与路》到飞往深空的《天书号》,无论是文字、图像、装置,还是最近几年的“太空艺术”,徐冰总能创造出独特的“表达体系”,不断拓展艺术的边界。
徐冰分享早年创作《天书》的经历(左),北京画院院长吴洪亮(右)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展览现场,随着徐冰讲述的深入,古老的文字、新兴的人工智能、瞄准深空的火箭,一个充满奇异构想的艺术世界慢慢“显影”,将人群笼罩于一个不可名状的时空。
巡展结束后,每日经济新闻·天府文创云记者向徐冰老师打趣道,“刚刚大家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太空奥德赛’(Space Odyssey),作为导航者,你有什么想说的?”“这不,我们又从太空回到了地面。虽然现在艺术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外太空,但其实解决的还是地球上的事,映照的是我们所处的现实,探究的还是人的局限,”徐冰笑道。
徐冰“有问题就有__”个展现场 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
当被记者问及如何回望自己的艺术生涯以及艺术创作中的自我时。徐冰答到:“我认为创作是没有边界的,正是其巨大的模糊性、不可预知性吸引着我一直追问探索。我从来没预设怎样的创作目标或企图。艺术创作,并非计划所得,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回顾这么多年的创作,它就像是一个逐渐‘自我显影’的过程,我的个人经历、生活以及不同的艺术思想都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着作用。”
在这里,作为一名观察者和记录者,记者试图聚焦这位艺术家不断“自我显影”的创作历程,于时间的湖泊中“打捞”起被我们忽略的过去、正激烈流变的当下,以及迎面而来的未来。
反叛的“文字”
从1987年到1991年,徐冰花费4年时间,参考中国字形结构特点,像仓颉一样造出了4000多个“伪汉字”。他用活字印刷的方式,将其制作成类似于宋版书的书册和几十米的长卷。
这个后来获得广泛赞誉的作品《析世鉴》(俗称《天书》),包括徐冰自己在内,世上没有人能读懂。其肃穆、庄严的形式之下,却不承担任何实际意义,展现出“文字”的反叛和某种现实的荒诞。
徐冰作品《天书》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我的文字和一般人喜欢的文字相反,一般文字的作用是用来沟通交流,而我的文字是因不沟通或给沟通制造麻烦而起作用,说到根上是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给人类懒惰的思维惯性制造障碍,”徐冰分享道。
透过《天书》看《凤凰》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徐冰年幼时,他的母亲在北大图书馆学系工作,常将他关在图书馆学系的书库,那里充斥着关于版式、字体、封面设计、出版史的书籍。某种程度上,这些童年时关于图书形制和不同文字的直接感受,悄然影响着徐冰对于艺术媒介与主题的选择。
在《芥子园山水卷》《文字写生》《汉字的性格》等作品中,徐冰对中国传统书画、文字进行了深入的解构和分析。“文字是文化概念里最基本的元素,触碰文字即触碰文化之根本,”徐冰表示。
在他看来,汉字与图形难解难分的关系,始终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看世界的态度。
徐冰作品《芥子园山水卷》(局部)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
作为当今语言学和符号学方面最重要的观念艺术家之一,徐冰在移居美国期间,于东西方语言的缝隙中,创作出一系列以“文字”为核,挑战固有观念及思维模式的作品,例如,徐冰借用《后约全书》完成了一场前卫文学与视觉的实验;在《转话》中,将一篇中文文本翻译成英文、法文、俄文、德文、西班牙文、日文、泰文,再译回中文;在《英文方块字》,徐冰又探索出独特的“文化嫁接”方法。
在《鸟飞了》中,“鸟”字逐渐腾空飞起,从印刷体向楷书、隶书、小篆一路演变,最后追溯到远古象形文字的“鸟”,成群飞向窗外。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在另一个极具知名度的代表作——《地书》中,徐冰创造出一套当代世界的“象形文字”,超越了地域文化和任何的知识结构。
透过《地书》,他不断构筑起人类“普天同文”的理想,尽管这样的理想是如此的遥远、脆弱。“(我希望)不管是哪种文化背景、讲何种语言,只要具有当代生活经验,就可以读懂它。”
徐冰作品《地书》(局部)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如今,在新的技术浪潮面前,徐冰常常有种奇异感。“正在步入赛博和太空时代的我们,却仍然使用着图画般古老的符号在交流,真像是生活在穿越中。”
何处惹尘埃
一直以来,徐冰不太看重艺术的流派、风格及艺术系统本身的讨论,但他的艺术方法却有着非常结实的内在线索。
“我看重社会现场的变异能量对艺术创作至关重要的影响。”近半个世纪的创作历程,徐冰始终对自身所处的时代保持高度敏感,其作品与社会现场关联紧密,这也是其创作不可或缺的活力源泉。
在《烟草计划》《黄金叶书》《脊骨》等一系列作品中,针对或宏大或具体的社会议题,徐冰始终保持敏锐的追问与表达。
徐冰《烟草计划》中的作品《荣华富贵》,由66万支富贵牌香烟组成的虎皮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永远变异着的社会现场令这位艺术家随时有想要说些什么的欲望。就像是《蜻蜓之眼》,这部徐冰首次执导的剧情电影,片长81分钟,被称为是“影史上没有过的电影”。这部电影像是戏仿了一部类型片,表面上是在讲一个爱情故事,而把实验性的部分深藏其中。
这部由翟永明和张撼依联合编剧的“电影”,寓言式地表述并揭示了日常生活中隐藏的危机以及超出我们控制范围的事件,反映出人的私密情感的脆弱性与当代生活处境的焦虑与不安。
按照他的自述,“2013年我就想用监控视频做一部剧情电影,但那时可获取的资料不足以成片。后来监控摄像头接入云端,海量的监控视频在线直播,于是我重启了这个项目,搜集大量影像,试图从这些真实发生的碎片中串联出一个故事。我们的电影没有主演,各不相干的人,闯入镜头,他们的生活片段被植入另一个人的‘前尘后世’。”
徐冰电影作品《蜻蜓之眼》 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
对社会现场的长期关注与介入,使得徐冰的作品具有高度的反思性与人文性。正如他在2005年12月《给年轻艺术家的信》一文中所写那样,好的艺术家是思想型的人,又是善于将思想转化为艺术语言的人。
“我的观点是你生活在哪,就面对哪的问题,有问题就有艺术。你的处境和你的问题其实就是你艺术创作的源泉。”
“9·11”事件发生的时候,徐冰正在纽约,见证了整个曼哈顿下城被灰白色的粉末所覆盖。当时,他凭着直觉收集了一些事件现场的灰尘,却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觉得里面包含着关于生命、关于一个事件的信息。”
直到两年后,他读到慧能的那句偈言,又想起了这包灰尘。于是,徐冰将灰尘吹在展厅里,当灰尘沉落到地面,没有被灰尘覆盖的地方,露出这句偈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徐冰作品《何处惹尘埃》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这件作品并非在探讨事件本身,而是深度揭示了精神空间与物质的关系。到底什么是永恒?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当这件作品在全球各地展出,每一次展完灰尘被回收的时候,也带上了当地的“时空基因”。灰尘依然是灰尘,但也已经不只是原来那包灰尘。
徐冰“有问题就有__”个展现场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从太空回溯
在徐冰看来,一个艺术家一生的作品都是在建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闭合的“圆”。这个“圆”只属于他,也是其艺术最核心的东西。近些年,徐冰将他艺术的“圆”从地平线扩展到了外太空。
2021年2月1日,中国酒泉发射了一枚火箭,这是全球第6025次航天发射,这枚被命名为“徐冰天书号”的火箭,是首枚以艺术之名发射的火箭。
“徐冰天书号”火箭 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
“徐冰天书号”安装了一个5.5厘米立方体的“天书魔方”,按计划卫星将传回魔方在外太空的即时影像。箭体上则布满了旧作《天书》里的“伪文字”,似乎要以此与未知空间建立某种神秘联系。
然而,发射并未按照预期顺利进行。一子级箭体回落到地面,砸出了一个“环形山”。这次不太成功的发射,带给了徐冰更多的思考,“艺术的触角伸到外太空,其实解决的还是地球上的事,探究的还是人的局限。”
“徐冰天书号”环形山 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
太空艺术,无疑是徐冰目前艺术生涯中最远的一次“跳跃”。在艺术与新技术的持续角力及配合中,徐冰觅得了新的创作源泉。
“正是因为太空艺术的不可预知、陌生,才有意思。”在他看来,近几年频频参与的太空艺术项目,某种程度上对打破旧有艺术系统的制约、丰富艺术本身的认知,提供了一个新的去处。
徐冰作品《天书号》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2024年,徐冰持续拓展艺术表达的边界,完成了两个极具影响力的项目,一个是徐冰主导的中国首颗艺术卫星“SCA-1号”搭载捷龙三号遥三火箭,于广东阳江附近海域成功发射、顺利入轨且首轨遥测正常;另一个则是他在罗马美国学院(American Academy in Rome)驻留期间,带领学生完成罗马阿皮亚古道(Via Appia)的一段拓印。
徐冰作品《墙与路》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
徐冰作品《墙与路》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谢陶 摄
他一直在思考当代艺术的真正意图是什么,还积极邀请国内外艺术家和各领域人士参与《徐冰艺术卫星创作驻留项目》,共同探索这个极具未来性的领域。“当代艺术的意图是最终要把人带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去以往没有到过的地方。甭管我们把视角伸得多远,但实际上最终还是回看地球,找到新的解决问题的视野和方法。”
在2024年的威尼斯双年展期间,徐冰在圣塔·维内兰达教堂呈现了世界上第一部拍摄于外太空的定格动画《卫星上的湖泊》,这次也呈现于成都市美术馆,这部3分7秒的短片是利用一颗退役在轨卫星“瓢虫一号”拍摄的。
徐冰定格动画《卫星上的湖泊》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
“瓢虫一号”外挂有一个面对星辰大海播放图像的屏幕,和一台自拍相机,可将艺术家上传的动画静帧与外太空景象同框,连续拍摄并传回地球。
这枚退役的卫星,依然保持着每天绕地球转动16圈的功能,当它转到地球上某个国家的上空,动画里的小人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就会掉出一串属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文字。
在这些语言文字以一种充满趣味,轻盈的方式“掉落”时,关于人类文明、语言、时间、生存等沉重的概念开始一一显现。
虽然这件艺术装置远在太空,一次次回溯的却是每个族群、每个个体需要面对的问题。正如徐冰多年以来的艺术创作般,不限边界,没有预设,在轻盈与沉重之间,慢慢显现一个更加广阔的自我与社会现场。
徐冰定格动画《卫星上的湖泊》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
巡展的最后,徐冰在嘉宾的掌声中缓步退场,展馆外的湖面,一群不知名的鸟群往远处飞去,只留下灰黑色的身影。
【参考资料】
1.《徐冰:思想与方法》,2021,湖南美术出版社
2.《徐冰:愚昧作为一种养料》,2022,许知远漫游记
3.《徐冰:当想象飞往太空》,2024,南方人物周刊
4.《徐冰:每一股风,都是AI不可企及的》,2024,芭莎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