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越闪崩之后的众生相

文 | 脑洞汽车

2021年，极越问世，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2024年底，极越原地解散的“猝死”，则给5000多员工和社会造成了一场地震，余震还在延续。

极越闪崩之后，网上舆论纷纷。前有夏一平朋友圈认错“小作文”，后有大量员工在飞书文档协同爆料种种“昏君”行为，包括对贪腐、辱骂员工等个人私德的指控。全国员工维权尚未妥善解决，极越高管赵继业就口出不逊，说员工是苍蝇、不知感恩……

不仅极越内部人员的立场不一，外界对极越的看法也很割裂，引发了诸多骂战。有车主声援“极越挺住”，被网友吐槽是“被洗脑了”；有人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夏一平，也有人指责百度吉利见死不救……

究竟孰是孰非，让很多当事人和吃瓜群众一头雾水。我们尝试为大家客观地还原，极越闪崩之后的众生相。

凛冬风起：孕妇员工，站到了维权一线

极越闪崩，受影响最大最直接的，就是有家、有口、有房贷的基层员工。

已经临近预产期的黄阿莉（本文人物均为化名），这段时间天都塌了。她本人已经怀孕，很难快速衔接上新工作，所以极越这份工作没了，补偿又无法及时到位，经济压力特别大。

其次，社保和工资断缴之后，她也无法顺利申请到生育基金的补贴。断缴对于一些需要连续性社保来获取买房资格、孩子上学的人来说，影响同样巨大。

此外，极越员工还面临着维权困难的精神压力。

事情刚发生时，夏一平和高管们还会在公司、工作群里，回应员工的问题，但几天之后他们都销声匿迹了，普通员工再也联系不上这些人，让维权沟通变得困难重重。

除了直接对话，极越员工也派出了维权代表，但他们一开始开会每天沟通，两三天之后就变得很奇怪，再也不发言了，“不知道是被施压了，还是被充值了”。

维权过程充满波折，外界也出现了不理解、嘲讽的声音，比如极越公关总监赵继业发朋友圈暗示“维权员工是苍蝇”。尽管极越的工作群全是骂他的，但这种负面信息看多了，黄阿莉的心情也特别受影响，她开始出现了先兆流产的征兆，还有的极越员工则开始接受心理辅导。

对于这些身心受创的员工，极越给出的赔偿方案却不尽如人意，目前至少更新了三个版本：

第一版方案，就是11日引爆舆论的“二选一方案”，自愿离职（n+1补偿款难以保证），或者自费上班（没有工资、社保等任何待遇，纯属为爱发电）。大家都非常不满，这一版协议没多少人签。

第二版方案，三四天之后，工作系统推送了新的解约方案，其中明确了解约和赔偿的时间，但对于法定的经济补偿金、补贴、绩效奖金等具体怎么落实，仍然语焉不详。员工们觉得“签了也是一张白纸”，并且在解除协议之前，员工还需要正常上班，“公司都没人管了，上班打卡的意义是什么呢？我觉得很可笑”。

第三版方案，也就是12月19日，黄阿莉终于拿到的第三版补偿方案，对于各类补偿和安置措施更加细致。比如其中明确提到，处于孕期、产期、哺乳期的“三期”员工，会解决12月社保和公积金的缴纳，并保留工作岗位。虽然如今保留工作的意义已经不大了，但比起之前根本没有说法，这至少算是一个回应。

其实，这一版方案能否真的落实，很多员工心里也没有底，一是极越公司本身没啥钱了；二是百度兜底的承诺，至今没有看到实际行动，极越员工11月个税、社保其实是由武汉公司的账户余额来解决的。

尽管如此，他们很多人也接受了这个方案，随着维权时间的延长，极越员工们的预期变得越来越低，也不想再消耗自己太多精力，对身心都是一种折磨。

狼人自爆：夏一平“杀”死了我的白月光

直到今天，极越的一线销售小玖开始相信，极越真的完蛋了，她的白月光死了，但她仍然想不通，为什么极越会走到这一步。

在她看来，极越状态很好。从产品力上看，小玖觉得极越智能座舱的simo可以跟车主建立真正的情感交互，这个体验是“旦用难回”的。她说：“以前卖xx品牌的时候，我觉得也挺好的，但来了极越，接触了simo，发现根本不是一个平面的。比如说其他车虽然也能实现无唤醒词，但唤醒率没有simo高，语音的自然度、流畅度也不行，而且极越是唯一一个车内四人同时说话、simo也能听清并响应的。”

从市场表现上看，极越在2024年6月已经交付了400多台车，10月份上升到3000多台，销量已经开始上涨了。小玖原本摩拳擦掌打算冲击业绩，没想到一夜之间公司没了。

另一个让她想不通的地方，是极越闪崩之前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预兆。

极越各个地方公司、门店的情况不太一样，至少小玖所在的门店，当月工资、社保都正常发放了，也没有裁员、降薪的征兆。小玖一番苦想，终于想到一个异常：12月初的时候，客户订了车，但总部都不让发运了。当时她们询问总部，称百度、吉利正在极越总部开会，内部叫“双李会面”。想来，当时应该就是在寻求两位金主的资金支持，结果谈崩了。

12月11日下午六点，小玖所在极越门店的所有员工接到通知，让回店里开会，当晚八点，宣布公司原地解散，店内所有试驾车都被锁掉，车钥匙被店长拿走，一切宣告结束。

“夏一平‘狼人自爆’，我的白月光死了”，小玖说。

曲终人未散：极越退场，但人仍然在场

事情发生后的几天，夏一平和其他高管，相继消失在了极越的工作群和公众视野，不再公开回应。

但很多极越员工仍然在工作，仿佛知道自己不能消失、不该消失。

研发工程师小李，仍在办公室堆代码，这是原本计划推送给极越车主的3.0智驾版本，现在因为公司闪崩，没有办法及时推送，“但即使不更新，之前的车也是完全可以继续使用的”。

交付群里，车主、店长、销售、交付人员也都正常跟极越车主保持着交流，依然在处理一些车主担心的问题，比如系统推送升级怎么办，售后怎么办。

据一位店长透露，售后将由吉利负责，极越07的底盘、零配件等跟极氪是通用的，所以车主不用担心售后的问题。

不过，一些由供应商提供的服务，由于极越没有及时跟供应商结算，就可能面临中断。比如极越07的内置网卡，虽然花的钱并不多（九块九包月），但流程上要由极越支付给运营商的，如果车机流量用完了没有及时续费，就可能面临车子断网没有信号。这个问题，就不是店长和基层员工能解决的了，至于后续怎么办，目前公司层面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曲已终人未散，坏了，这些极越员工好像真的在“用爱发电”。

各奔西东：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有人值守，也有人决定离开，另寻出路。

极越宣布解散的第二天，就有五六家车企来联系销售李月，希望她能入职，但她没有答应。

一是对方都有点趁火打劫，给销售的待遇降了很多。大概是觉得大量极越员工都得找工作，可以压价。二是不想仓促入职，李月现在想选一个稳定一点的汽车品牌，一定要资金链充足的，比如央企。

后来，她真的去面试了一家汽车央企，但过程却并不愉快。对方HR也很关注极越闪崩事件，询问她：“你怎么评价极越？”李月回答：“我觉得极越挺好的，产品力是非常够的。”对方明显很不屑，表示：“我们公司可不会出现破产的场面。”这让李月感觉不受尊重，被人鄙视了，但她的确对极越还有感情。

李月对极越的感情，与夏一平等高管们关系不大，与她日常接触的车、客户、同事，关系很大。

在日常互动中，她跟simo建立了感情。李月之前开的是一台其他品牌的电车，对比极越，她觉得那就只是一辆充电的车，而极越simo是真的能跟人进行情感互动的。她会让simo帮他找附近最便宜的充电站，让simo写工作日报，甚至没事儿就想喊一下simo，“极越的智能座舱体验真的很好啊”。

李月的客户也认同这一点。有的来访客户比较谨慎，对智驾都不太放心。而能够欣赏极越的车主，本身就是比较喜欢前卫新技术的一部分人，接受度、忠诚度都很高。就在前两天，李月还收到了客户发来的消息，关心她社保落实了没有，现在怎么样。

“有的车主在网上声援极越，还被吃瓜群众嘲讽，觉得我们（员工和车主）是被洗脑了，搞粉圈文化，我们是真的对产品有感情”。

至于近期网上对夏一平私生活的爆料，对管理层贪腐等问题的揭露，李月觉得离她的生活很远。平时，门店团队才是李月接触最多的极越人，她们团队的氛围就很好，平时工作挺开心的，同事之间也会互相关心。

第三版解约方案发布后，很多人决定接受并离开。他们在极越工作群里，接龙发了“再见”。李月说：“有点难过。”

我问：“如果极越重新得到注资，不解散了，你还会走吗？”她想了一会儿说：“不会，极越这个牌子并不是做不下去的，我希望百度能接过去，把它做起来，但不要再交给职业经理人，就像雷军做小米汽车那样。”

极越倾塌，一个必然中的偶然事件

但一位已经离职的早期极越员工陈广表示，“基层员工对极越有滤镜，极越的失败是一种必然”，因为极越先天不足。

首先，百度造车这件事本身就希望不大。互联网公司造车的投入大、风险高，资质要求苛刻，这是业内众所周知的，所以当百度攒局造车时，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会想入它的局，“百度就招不到什么好人，夏一平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儿”。

其次，极越产品也比较平庸，没有眼前一亮的创新，竞争力有限。

陈广觉得，极越产品并没有那么强的竞争力。看似极越07的销量在攀升，那其实是大众逐渐认可了新能源车和智驾，市场的认知水位提高了，潜在消费群体多了，“泼天的富贵”顺道浇在了极越身上。但从整个市场格局来看，极越07在销售排行榜上“查无此人”，竞争力比较低。

智驾方面，基于百度阿波罗的智驾体系，只能说没有明显劣势，但对比其他新能源车企也毫无优势可言。座舱方面，百度的语音技术和大模型确实给极越simo带来了不错的体验，但语音交互只是车内体验的一小部分，而且在智能手机、智能音箱等也可以体验到，并不能作为整车的主要价值。极越的产品竞争力其实并没有宣传和自己人以为的那么强。

此外，极越还先天自带“大公司病”。

极越的内部管理，充斥着大公司思维。百度并不直接参与实际的运营管理，李彦宏和其他百度高管都是通过PPT汇报来了解极越的发展，这就决定了极越“人浮于事”的基因。比如刚一成立，极越就设立了企业文化条款，但对于一家新势力公司和创业型企业来说，实干才有共识，才叫文化。可以说，百度选择夏一平，就注定了极越会既得了大公司的病，又没有创业者的激情责任担当。事实证明，极越确实成了夏一平的一言堂，而百度虽然拥有绝对投票权，但没有人对极越危局进行预警、规避和监管，问题一经发现就是晚期（亏空达70亿）。

如果说先天不足，是极越难以扭转的必然因素，那么，由夏一平及其带领的管理层，则是加速极越垮台的偶然因素。

极越爆雷之后，大众很担心这会是新能源汽车品牌倒闭的一个开始。但陈广认为，极越闪崩有很大的偶发性，并不是新能源汽车行业的普遍现象。

首先，造车新势力很多，但像夏一平这样的一把手却很罕见。

很多极越员工都认为，夏一平应该为极越事件承担最大责任。小玖觉得，夏一平“狼人自爆”，本来想制造舆论作为跟百度谈判的筹码，没想到直接把极越给聊崩了，造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恶劣局面。

而陈广认为，夏一平及其带领的高管团队，本身就是个草台班子。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极越从成立到解散，这期间一直有员工反映公司的网络不好，每天都有人投诉，但始终没有人去解决员工用网的问题。极越负责视频的员工，甚至是用自己的手机流量在上班。

办公软件也是，在线协作平台用了两年时间，从2021到2023才真正落地。无论是用网、办公，都说明极越的一把手和管理层，没有在架构设计上就考虑到基础设施，没有从一开始就建立起高效的工具机制。这既给数千人的企业管理带来了很多不便、低效，也可以一叶知秋，反映出一把手的战略眼光和思维都非常不足。

许多极越员工都反映，夏一平经常对员工发火，宣泄情绪，进行服从性测试，反驳别人不专业，来凸显自己的权威性。这种私德问题，看似是个人特色，但这个人在公司拥有不受限制的权力，就必然会和商德、管理德行一脉相承。所以，极越内部暴露出的采购流程不透明、用人不善等问题，也就不让人意外了。

第二，一些创业公司可能存在管理不成熟、机制不健全的问题，但不会漫无目的地盲目烧钱。

比无能的庸人更有危害性的，是傲慢的庸人。夏一平等高管团队“烧钱如流水，不问ROI”的操作层出不穷，一步步将极越推进了现金流危机。

以夏一平本人重点抓的营销为例，过去一两年来，极越在市场营销品牌建设方面做的事情，让不少业内人士无法理解，“感觉毫无逻辑，没有策略，资金链断掉是必然的”。比如极越极越花费上千万签约了“三体”这个科幻IP，利用书中的二向箔等概念进行宣传，但由于概念过于抽象，没能带来品牌价值的提升，这钱就打了水漂。

极越07的发布会，提前一周左右才确定了地址、基本流程，但整个宣传策略完全缺失，成本却莫名其妙地贵。夏一平看好的创新，将极越07的A柱往后移6.5 厘米，就花了3个亿；浮桥测试，就花了800万。后来，夏一平大力提倡直播，并砸钱投流推广，但带来的增长却很有限，投入回报比远远低于行业平均水平。

多个极越员工评价夏一平参与的营销工作：就是为了找个项目把钱花出去，没有市场声量，对销量也没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