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复,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应聘任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韩国启明大学等客座教授和浙江大学建筑系、上海交大人文学院等兼职教授多年。长期从事《周易》与巫学、中国美学史、中国佛教美学、中国建筑文化与美学等四个学术方向的教学与研究。

河图洛书,作为“天地自然之易”的重要图式,其人文“资历”,似乎比先天太极图还要古老。

从典籍记载看,春秋战国甚至更早时期,河图洛书恐已失传而仅有些文字记载。

汉魏时诸多易学家,如施孟、梁丘贺、京房、费直、马融、荀爽、虞翻、王弼、姚信等,关于《周易》曾说过千言万语,但并无一语提及河图洛书。究其原因,也许他们确实从未听说过河图洛书;或者虽曾读及、听说,而未予采信。另一批易学家与文人学士,如汉代刘歆、孔安国、扬雄、郑玄、班固等,都曾提及河图洛书。《竹书纪年》《淮南子》与《易纬》等典籍,有片段记录。大凡所依据的,便是先秦典籍中有关河图洛书的文字。

《尚书》提到河图,称“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序,中国古时的一种建筑样式)。《论语》记孔圣之言,为“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凤鸟即凤凰,吉祥之飞禽,因其没有飞来,故黄河不显现河图。

魏晋时期,有人伪托孔氏后人孔安国为《尚书》作传,称河图显现,早在伏羲氏“王天下”之时。那时,黄河龙马背驮一种神性图式,腾跃于波涛汹涌的黄水之中,故称河图。洛书的诞生,亦是一种神迹。相传大禹治水,有神龟背负图样,浮现于洛水之中。伏羲由此创造了八卦,大禹深受启迪而推演洪范九畴。

朱熹等据此传说,称河图、洛书为“天地自然之易”。

古贤将河图、洛书看作是《周易》八卦文化的原型,《易传》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自“数卦”问世,《周易》八卦的原型,已为“数卦”考古一再证明,河图、洛书并非八卦原型,宜将其看作神话传说。河洛图式的创制时间,可能不会早于太极图或先天、后天八卦方位图等的创构。



虽如此,依然有充分理由重视河图洛书的文化意义。

这里先说河图。

河图,一个平面为方形的数序组合,包含一至十这十个数。一、三、五、七、九为奇数,以白圆圈表示,象喻天、阳性,称为天数;二、四、六、八、十为偶数,用黑圆点表示,象喻地、阴性,称为地数。

河图五奇数之和,为二十五;五偶数之和,为三十;奇偶数之和,为五十五。《易传·系辞上》云:“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河图之数,显然与《周易》占筮之数相应,与《周易》古筮法的“大衍之数五十”(后详)相系。所谓“五十”之数,实由“大衍之数五十有五”而“脱去‘有五’二字”(金景芳《学易四种》)而来。不妨将河图之数,与《周易》古筮法关于数的理念,联系在一起看待。

河图之数的有序构成:北:天数一配地数六;南:天数七配地数二;东:天数三配地数八;西:天数九配地数四;中:天数五配地数十。此之谓:一、六;二、七;三、八;四、九;五、十。

朱熹说:“河图之位,一与六共宗而居乎北;二与七为朋而居乎南;三与八同道而居乎东;四与九为友而居乎西;五与十相守而居乎中。盖其所以为数者,不过一阴一阳,以两其五行而已。”(《易学启蒙》)河图之数,与阴阳、五方、五行的文化理念结合在一起。阴阳五行之说,成于善“谈天衍”的战国阴阳家邹衍。而河图的出现,不大可能早于春秋。

古人以为,一至十的数,一、二、三、四、五为生数,六、七、八、九、十为成数。生、成之数,构成了相生相成的时空关系。

河图奇一配偶六,阳气始生于北,极盛的阴气与之相成,即“天以一生水,而地以六成之”(《易学启蒙》,下同),北喻水。偶二配奇七,阴气始生于南,极盛的阳气与之相和,即“地以二生火,而天以七成之”,南喻火。奇三配偶八,阳气渐长于东,而阴气与之相成,即“天以三生木,而地以八成之”,东喻木。偶四配奇九,阴气渐长于西,而阳气与之相和,即“地以四生金,而天以九成之”,西喻金。奇五配偶十,阳五、阴十之气相守而致中和,此即“天以五生土,而地以十成之”,中喻土。

值得注意的是,河图之数,始终与其相应的象因素相混沌,并非自然科学意义的抽象之数。然而其数(象),已然开始从巫筮文化,走向以时空为主题的哲学之境。顺便提一下,关于河图的北方位,古人称其“天以一生水,而地以六成之”,具有风水学的意义(其余方位皆如此)。宁波范钦私家藏书楼命名为“天一阁”,其中“天一”二字,即取之于此。“天以一生水”,在风水理念上有消弭土木结构藏书楼易遭火灾之厄的神秘意义。

再说洛书。

洛书与河图并称,其人文品格与河图同列,而其图式的“数结构”不同于河图。

朱熹说:“洛书以五奇数统四偶数,而各居其所,盖主于阳以统阴。”(《易学启蒙》)洛书,一至九的九个数,以一、三、五、七、九为主,二、四、六、八为辅。奇数者阳,依次位于北、东、中、南、西,居四正与中宫之位;偶数者阴,依次位于西南、东南、西北、东北,居四隅(亦称四维)方位。

从四正与中宫看,北,阴气极盛,阳气始生(潜藏状态),象喻冬,以奇数一表示;东,阴气渐衰,阳气渐长,象喻春,以奇数三表示;南,阳气极盛,阴气始生(潜藏状态),象喻夏,以奇数九表示;西,阳气渐衰,阴气渐长,象喻秋,以奇数七表示;中,阴阳之气正在中和状态,以奇数五表示。洛书中位,奇数五即生数五,为生数的终极性圆满,表示中和、崇高与完美之境。

洛书四隅为:西南,偶数二;东南,偶数四;西北,偶数六;东北,偶数八。古人崇拜神秘之数,尤为崇拜奇数。奇阳、偶阴,故将偶数安排于四隅“偏”位,体现了古时中华文化崇阳抑阴的人文伦理观念。

朱熹说:“洛书之一、三、七、九,亦各居其五象本方之外,而二、四、六、八者,又各因其类,以附于奇数之侧。盖中者为主,而外者为客。正者为君,而侧者为臣,亦各有条而不紊也。”(《易学启蒙》)朱熹以伦理解读洛书的数序、数位,并不令人意外。洛书的数的秩序,为现实社会的伦理提供了易理依据。

洛书这一数的人文模式,在出土于1977年的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墓葬“太乙九宫占盘”上,得到了印证。这一占盘,模拟八卦方位,其文化原型,源于洛书。据《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发掘简报》(《文物》1978年第8期),占盘正面,排列着八卦、五行,圆盘所刻图式与洛书一致。占盘中央有一个点,居洛书奇数五的居中之位。围绕此“中”,分别刻有“吏”“招”“摇”“也”四字,依次分别居于四隅即四维方位。于四正之位,为“一君”对“九百姓”,此即洛书北奇数一,对应于南奇数九;“三相”对“七将”,此即洛书东奇数三,对应于西奇数七。整个占盘九个方位,以“中”为灵魂与主宰,为八卦九宫之说的实际运用。



朱熹又说:“洛书盖取龟象。故其数,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周易本义·图目》)说洛书原型为“龟象”,与传说中大禹治水“神龟”现于洛水相印证。

居中数五



,即前述“数卦”之五(



)的别一表述。方以智《周易时论》云:“古五作



,四交藏旋之象。”此是。

从洛书数一至数九的结构关系看,实际是一个“魔方”(magic square)的九数集群:



洛书的数与数之间,无论横向、竖向还是斜向的三数相加,其和皆为十五。

横向:4+9+2=3+5+7=8+1+6=15

竖向:4+3+8=9+5+1=2+7+6=15

斜向:4+5+6=2+5+8=15

洛书“神数”的所谓魔方,被古人称为“奇迹”。

三国时,传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蜀相诸葛孔明,善用八卦阵克敌制胜。八卦阵果然这般神奇么?这是因为,无论敌军从八卦阵八个方位的哪一方位进攻,都会遭遇同等军力(皆为十五)的抵抗,八卦阵似乎“固若金汤”了。

在美学上,魔方三数之和皆为十五,构成非对称性的均衡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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