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有趣的人,寻好玩的答案”。 这里是十点读书创始人林少带来的 聊天文化栏目《我问》。 每期邀请一位林少喜欢、欣赏的好友、智者品茶聊天,在闲谈中交流彼此的人生难题,在思维和灵魂的碰撞中,探寻彼此的生命故事,用生命影响生命。 第27期嘉宾是 心学名家周月亮。 他写的《王阳明传》最后有一句话:他是一个战胜了时间的人,他是一个能让我们精神加速的人。看了他以后,你的精神会加速。

在《极简阳明心学》一书中,周月亮如此描述王阳明的一生:

阳明的一生像一部动人的成长小说:一个外省青年四处寻找圣在哪里、道在何方,最终“悬崖撒手、自肯承当。”

王阳明10岁的时候,父亲王华考中了状元,曾官至南京吏部尚书,祖父王伦淡泊名利,酷爱竹子,好读书,爱弹琴歌咏诗词,很疼爱王阳明。

虽然王阳明5岁才会说话,13岁母亲去世,但是他从小就展现出不一般的远大志向——

当别人说读书最要紧的是考中进士时,王阳明则认为读书是为了成圣。

为了获得自己施展抱负的平台,他19岁决定参加“高考”,21岁参加乡试,得中举人,22岁,25岁两次参加会试均失败,28岁时,他第三次参加会试一举成功高中进士,从此开始走上仕途。

但王阳明的仕途,如同苏轼一样,历经波折。

36岁时,王阳明被贬至贵州龙场当了一个小小的驿丞,遇到了人生绝境。

龙场是个小地方,位于贵州西北的修文县,这里尚未开发,交通不便,毒蛇遍地,野兽横行,几乎没什么人马通过。

王阳明作为一个小小的驿丞,没有房子住,他就找了一个山洞栖居,还命名为“阳明小洞天”,用大石头当床铺,用天然的洞穴为灶台。没有粮食吃,他就自己种植。

名、利都没了,被主流体系彻底抛弃,但身处如此绝境,王阳明依然保持着淡泊从容的心态,一种“万物皆备于我”,君子友我、小人资我、艰难困苦皆成于我的心性机制。

他并未放逐自己,依然爱干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手不释卷,思想上也从未放松,一直在持续思考。

临界状态下,一天深夜他突然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明了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后人称之为“龙场悟道”。

从前他总想着“得君行道”,现在他明白,这条路已经堵死了,而且自己从今以后可以谁都不靠,凭着我的自性走上成圣的道路,自此开始了他“觉世行道”之路,这场悟道也成为阳明心学诞生的标志,他陆续提出“知行合一”“致良知”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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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我问》,林少对谈心学名家周月亮,周月亮现为中国传媒大学阳明书院院长,研究阳明心学40余年,被媒体誉为中国“阳明心学研究第一人”。

十四五岁第一次看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周月亮在心中种下了对阳明心学的初步好感,研究生之后开始系统阅读相关著作,林少则在近两年开始对阳明心学有了极大兴趣。

2025年1月周月亮的《极简阳明心学》出版,借此契机,林少邀请周月亮老师进行了一场对谈,探讨王阳明的“成圣之路”、龙场悟道以及如何在当下通过阳明心学安顿内心。

以下为本次对谈的内容精选:


林少:这几年蛮多人在社会里面感到焦虑、不安,您提到阳明心学能解决人们焦虑不安的问题,究竟要怎样通过阳明心学安顿内心?

周月亮:心学就是让人心安理得的学。很多学生跟着王阳明学习,学的是什么?

跟他学习的人很多,学生们住到仓库里打地铺,其中一个学生眼疼得不行,还做出痛苦状,王阳明就说“你这叫贵目贱心”,眼是一个器官,心也是个器官,因为眼疼你就痛不欲生,这是太把眼当宝贵的东西,把心当不值钱的东西了。

“心学”安心就是这么个安法,要时时刻刻守住本心。还有一个人收到一份家书,说孩子病重,这个人特别难受,阳明就说,“此时正是练功时”。

古代交通信息极其不便,信兜兜转转,他收到的时候家里是啥情况一无所知,不像现在视频一下马上就看见了,就不用那么练了,现在太方便了,来不及练,不用练了,科技都取代了。

最早把这个问题表述出来的是一个日本美学家,叫今道友信。

日本人有个传统,大节日的时候一家人做好干粮,牵着大的、背着小的去爬富士山,爬四个小时到山顶,报纸铺开,坐在那里把东西吃了,然后就下来了。

后来有了索道,坐半小时就到山顶了。他就感慨:爬4个小时是一种体验,坐半小时是另一种体验。他感觉到坐半个小时,其实取消了爬 4 个小时那种深刻的生命体验。

技术的便捷是好处,但是让人性的丰富和细腻没得到发展,得到了萎缩。来得太容易了,人们又不珍惜。

所谓“练心”,在儒家里面就是要反求诸己,往内心里面走。

佛教更细致,怎么观怎么行,都是要往回走,叫“本分事”,我们好久不跟我们的本来面目相遇了,都被社会角色、此刻的需要拆碎了,什么时候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那就成主人翁了。

有的人活得究竟,有的人活得不究竟,都是在相上执着。相不可废,相是显体,但执着于相,就背离了心。


林少:谈到“本来面目”,每个人不一样吗?

周月亮:王阳明的学生老问他“良知是什么?”有回被学生逼急了,王阳明说,就跟佛家“本来面目”似的。

“本来面目”是个性和共性的关系,人人都有自己的本来面目,从共性上讲它长得算一样,人人具有如来智慧,但是为什么如来成了佛?因为他有那套修法。

而我们没有成佛,我们被欲望、被所知、被各种东西罩住了。

每一个人各有各的不同,既有共性,又有个性。但只要是找回自己的本心,“辞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心和魂守住了,就心安理得,做事有力量。

林少:我们怎么去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呢?有哪些方法和路径?

周月亮:从心学角度说,第一就是要诚意。

为啥跟你话多,我发觉你很真诚,不是为了完成一单业务,而是要真诚地跟我交流,我就话多。要是按照计划走个过场,我们很快就下课了。这种东西不可量化,可能就是一个眼神,一句话。

所以王阳明把《大学》改成“诚意、正心、格物、致知”,一定要把诚意放在前头。

意诚了,心就正了,做事就不是在做事,而是在做人。事上磨不是说磨事,是磨人,通过做事的过程,人格获得了完善,精神境界获得了提升。既干成了活,人也获得了进步。


林少:这几年很多人都在学“知行合一”,听起来容易但做起来是极其难的一件事,您觉得它困难在哪里?

周月亮:难在利益和理想的差距。利益是最明显的,比如说做伪证,你明知道是哪样,也知道该哪样,但是有人威胁你,那就吓坏了,想“我还是做伪证吧”,这是绑架。

“知行合一”是要拿身家性命赌上去的,孔子为啥收点学费?就是为了让学生保持一种尊敬的态度,不收这些学费,就没有持久的学习热情。

我们这种高度的道德教化,以道德教化治国治民,已经泛滥成了一种绑架术。“我是为了你好”,现在孩子都听不了这句话了,这也是哪吒诞生的心理基础。

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呢?用中性词叫“名教”,我设立一个名,你符合了这个名,就给你学历,你要不符合就把你推出去。

如果能够实事求是,很好,也算是用一种理想、一种规范,古代叫周礼,结果后来就变味了。

林少:您提到“知难行易”,很多人提的是知易行难。

周月亮:“知易行难”这个是小层次的,知道容易,做到很难。比如,你知道创业的原理,也知道创业的基本技巧,资金你都有,但是让你去创这个业,举步维艰,一步一个跟头。

这是个小层次,现在叫执行力,落实力度。这个“知”是一个方案,这个方案可能是空的,或哪不对,执行起来才出问题。


林少:很多人学了很多,但总是做不好,除了执行力,您觉得还卡在哪里?

周月亮:他那个知不叫真知,真知在现场,答案在现场。为什么稻盛和夫去日航的时候啥也不带,如果他带一个宏愿,带个托拉斯计划,我估计他肯定死在里头。答案在现场,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

“知行合一”分几个层次,一个层次是动物本能的知行合一,禅宗老爱用猫捉耗子来让我们训练思维,猫捉耗子怎么捉的?耳朵背着,尾巴勾着,轻轻潜伏,然后突然袭击,这是动物的知行合一。

然后是价值的知行合一,像我们刚才说的那些情况都是价值的知行合一,为了一个巨大的价值可以把自己都给炸了,这叫价值的知行合一。

最高的是直觉的知行合一,为了价值也不把自己炸了,还把事办了,王阳明就达到了直觉的知行合一。直觉的知行合一,在德国哲学家这里叫质的直观。

最简单的知行合一是睁开眼迈步。合着眼迈步,一个坑看不到,崴了脚,睁着眼不迈步,那就是坐而论道。这里头没有难点,就是一个肯不肯的问题。

有人问王阳明怎么理解“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王阳明说不是不能移,是不肯移,只要你肯,那就能知行合一。

像那些贪官他不懂吗?说得头头是道,他啥不知道,但是说一套做一套,阳奉阴违。

林少:问题出现在哪里?知道这么多,但做的是另外一套。

周月亮:还是利益。他们就是重利轻义,见利忘义,义利之辨还是根本问题。


林少:很多人看王阳明喜欢看“龙场悟道”,都想知道他怎么就在贵州龙场悟道了?悟的那个道是什么道?

周月亮:这就是绝地逢生,他降到底了,名也没了,利也没了,而且被主流体系抛弃,相当于正德皇帝把他剃度了,啥牵念都没有了,这个时候所谓的悟道就是一种觉悟。

他自己描述过悟道那一刻:他在那里打坐,进入了一种空空净净的、彻底的放松状态,突然一阵风把门吹开了,闻到了汗味,一个激灵,他突然就顿悟了。

这顿悟就是彻底的觉悟,不神秘,就是思想观、世界观、人生观的一个转变。

过去他老想“得君行道”——我表现好,皇帝提拔我,我再用权力为老百姓做更多的事。

现在那个念头断了,然后他开始了“觉世行道”或者“觉民行道”,唤醒老百姓的觉醒,所以他整天跟苗族的少数人民讲学,他变成了一个启蒙大师。

心学的奥秘就是绝地反弹,不到绝地反弹不出来。

王阳明这个人命好,他在那个苦难的地方待了并没有多久,教育厅厅长就过来请他去省府办学,他离开贵州龙场的时候,几个学生给他写信,那信真好,我看了掉眼泪。

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也是一个能够找到第一性原理的人,龙场悟道就是找到第一性原理,“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假如把孔孟他们放到这来,他们怎么办?那就跟他们学,跟他们心心相映。

林少:他是不是用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

周月亮:是的,而且贯穿终生。日本阳明心学说阳明学有四根精神支柱,其中一个支柱叫隐逸,他祖上就有隐逸传统,王阳明也有深刻的隐逸情怀,他为什么一生以山水为朋、诗酒为乐?就是在养他这个隐逸的精神。

这也是他龙场悟道更加坚定了的——不像曾国藩那样做官奴。曾国藩是无条件做官奴,只要你给我个啥,我就给你更多。

王阳明呢,你要用爷,爷就干,你要不用爷,爷游山玩水、诗酒风流、练仙修道,而且爷能多活两年,别叫老子去打仗。

他那个隐逸气保证了王阳明的精神的伟岸和高贵,要没有这个隐逸气,他就是个官奴,身在官场和那时候的大环境,王阳明身上也给人有官奴感,但是奴不到曾国藩他们那种程度,这是他可爱的地方。


林少:他说“人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圣人”,但是从社会的概率来看好像不是这样的,还是有部分人的内心就是不太善良,这个怎么去理解?

周月亮:“人人皆可成尧舜,人人皆可成佛”,这是儒家和佛家共同的东西,这是一个共性的定义,要是不坚信这一条,就没有办法组建这个体系。

“人人皆可成尧舜”,你不成是因为你自暴自弃,要想成你就能成。

过去说“人人皆可成圣”,这个可以做到,“人人可皆可成佛”,那够呛,“成佛”比“成圣”还要复杂。

这个工作原理是什么?为什么黎民百姓念一声“阿弥陀佛”也好?它让你的心跟“阿弥陀佛”相应,有一个坏的念头,马上用“阿弥陀佛”来盖住,不怕念起,只怕觉迟。

这是人自个成全自个的办法,只有跟圣贤、跟佛心心相印,才能够提高你的自身。

整天向贪官看齐,向黑社会看齐,那你就下流了。整天跟圣贤看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在提升你的境界。

林少:所以的确是人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圣人,但如果他走歪了,是因为他被蒙蔽了,或者他的良知被罩起来了。

周月亮:对。心的本体都是可以成佛成圣的,然后被外界牵动了“意识心”,奔波不息地追逐火焰,追着追着就把本心就丢了。

这个时候就看你的功夫了,所有的功夫都往回找本心,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把放飞的这个心找回来,安下来。

林少:王阳明在处理自己的亲情和家庭关系的时候,似乎不是很理想,这个是因为什么呢?

周月亮:因为良知、心学是有限的。你看皇帝、太监那么蹂躏他,他毫无办法,权势比他高,他只能够忍耐着做。

家里面老婆孩子不认他这个权威,恩格斯有句名言——权威是以服从为前提的,外头的学生看到觉得他是大师,他老婆孩子看着他就觉得身体不好、晃晃悠悠,他统不住,实在不行就打、就骂,跟常见的家长一样,也没有高招。

他是一个好德如好色的人,他对现实的欲望是很丰富多彩的,他并不是个圣人。王阳明有点太多情,有六个老婆,让学生管家,学生也惹不起,都是师娘,他们王家内部还有纷争,各有各的利益,他能制约什么?所以家里一塌糊涂。都是有限的,哪有无限的。

林少:阳明心学对您个人,从性格也好,人生也好,带来了哪些改变?

周月亮:最早接触王阳明的时候,我十四五岁,看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觉得这个有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种下种子了。

王阳明有一句话叫“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这么多圣人都像过影一样,“滚滚长江东逝水”都漂了。

我好好研究王阳明的时候,已经熟读康德、黑格尔了,不会再把王阳明看得多么了不起,知道他这些东西要跟西方的打擂台还打不过,所以我从来没把他神圣化。

但我写的《王阳明传》最后有一句话:

他是一个战胜了时间的人,他是一个能让我们精神加速的人。看了他以后,你的精神会加速。

作者 | 笋丝,《我问》栏目由十点读书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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