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蚂蚁的脸 画、编辑|马桶

便河边有两条街路,下面一条路紧靠铁路四煤栈,上面那条路的路面差不多到了下面平房的屋顶,街路上又生出一些叉枝路,叉枝路两边都建着房子,万斯家的房子紧靠东风广场南端。

早些年漂亮国有一个叫万斯的愤青,写了本畅销书 ‌《Hillbilly Elegy》,翻译成中是文乡下人的哀歌,用长沙话说,叫“乡里屄的夜歌子”。

便河边的万斯跟漂亮国万斯没毛关系,他只所以叫万斯,因为他爸爸姓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爸希望他珍惜时光,所以给儿子取了一个这样的姓名。漂亮国的万斯却是另外的含义。

四十多年前,我住在万斯哥哥隔壁,万斯比我大五岁,在读高二,在便河边的几十个他那种年龄的小满哥中,他是长得最周正的,国字脸,五官精致,去演个正面人物不限定要化妆。

那个时候的细伢子喜欢成群结队,若是搬来一个新邻居,也学着我们一样端着碗在巷子里面吃饭,饭碗都会被我们抢走,埋到沙堆里面。有时候外面的小粒子路过,只要看他不顺眼,十几个人围攻他,喝令他跪在大太阳底下。万斯哥看到了,就会出面制止。有时候我们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被另外一伴(派)打得抱头鼠窜,万斯也会挺身而出,把他们赶走。

万斯身上既有杀气又有正气,人们第一眼看见他都以为他是警察的儿子,其实不是,他爸是修伞的.每天挎只木箱子,走街串巷地吆喝:“整伞啵,整伞啵一一”

七十年代的雨伞大多是木把子,像那种细条铁弯钩上套人造革的布伞,那是最洋气的,所有的伞都必须用手指抵着轮毂圈往上推才能撑起,手一按伞就撑开,那叫自动伞,要等到八十年代从台湾走私过来。那年头落雨打把伞是城巿人的象征,农民穿蓑衣戴斗笠。

在万爹面前,油纸伞布伞要是撑不开,骨架折断,伞面破裂,都不是事,一毛两毛给你修好。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重视伞,儿女出门,父母一看天色不对,必定塞把雨伞!千叮咛万嘱咐别淋湿感冒了,妹子听话一点,不敢公然对抗,伢子则劳神多了,即使下雨都不愿意打伞,衣服淋湿了半天不得干。那年头人们拥有的衣服少得可怜,即使是正常换洗,冬天的烤火架大部分时间都晾着半干半湿的衣服。

春天和冬天,万爹的生意好得下不了地,夏天生意差好多,夏天没有人会打伞去遮阳,草帽是唯一防晒的产品。即便如此,万爹还是凭着手艺和精打细算把日子过得蛮好,吃的穿的都没亏过万斯,叮嘱儿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万斯从小比较听话,不听话也不行,最多的时候他被四个姐姐管哒,招娣盼娣来娣想娣,念名字都要念一气,放学后他想去玩一会,总会有个“娣”抓到他,拽回家里做作业。


万斯表面上在看书写字,心思却不在书本上,他只想去学武术,把四个“娣”打得屁滚尿流,成为最有狠的人。

那时的伢子多少有点他那种想法,承尚比武斗狠,每天都要聊一遍,世上最狠的三大件一一中国的陆军,苏联的海军,美国的空军。万斯家的对面就住着这样一个英雄老八路,老革命曾经抱着一个鬼子跳下悬崖,经常佩戴大红花,被请到学校讲战斗故事。

戴着钢盔的鬼子一命呜呼,老八路却什么事也没有,万斯认为他必定有很深的功夫,便缠着老革命要拜他为师,老革命被缠得没办法,送给万斯一根擀面杖:“这叫千钧棒,双手握住两端旋转,我们部队特务连战士就是用这个练臂力。”


万斯练了几个月后,腕力抓力倍增,男同学跟他摔跤,基本上要被他甩飞。

少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到了高二下学期,班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还什么读书交作业,去他爷筒卵!前途前途,一把锄头,毕业以后,修理地球!这一去不晓得好久才能回城,同学们一个个变得伤感起来,都忙着配对子找伴,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时,万斯这才意识到,漂亮的女同学一夜之间好像都名花有主了,关键是他还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找谁才好。

其实只要他稍微聪明一点,有个妹子非常适合他去表白一下一一这个妹子同他小学同学,到了高中还是同班同学,而且就住对面,没错,她就是老八路的千金美丽!

从便河边到河花池,上学放学的路上,只要多看了美丽姐一眼的人就会惊讶:“箇妹子何解长得有点像外国人?”冇错一点,美丽的娘是桃源县的维族人,大学生,崇拜英雄,主动追求老八路。婚后女大学生依然浪漫,总要老八路陪她到东风广场散步,到烈士公园看月亮。

“月亮有么子好看的?还不如一只烧饼!”老八路耐不得烦,很早巴早就要上床睡觉,天未亮就要起床跑步。老革命如此不解风情,女大学生死活不愿意跟他过了。

老革命很快就找了新伴,一个糯米团的一样的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又生了一个伢子,每晚都会给老八路打好洗脚水,对美丽也是视同已出。老革命把妹子当作伢子带,清早叫醒跑步搞锻练,冬天洗冷水澡,锻练其革命的体魄和意志。美丽想不强悍都不可能,要是有人在她面前哼唱《小白菜》,“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没有娘……”她必定要发宝气,怒骂唱歌的人。

同学们都觉得美丽喜欢骂人,霸道得出奇,万斯会跟同学解释,是的,她脾气有点怪,其实她人蛮好的,他也不好把她家里的事拿到学校说——美丽的亲娘到便河边来看女儿,美丽把门一关,嘴里还要骂一句:“骚屄(bie)!”

在学校和便河边,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万斯和美丽天生的一对,两家的关系也是好得不得了,一家的煤火灶黑了,另一家便会支援一团烧红的藕煤,这样比木柴引火要少很多事,更不会烧出一屋子浓烟。老八路给儿女上政治思想课,也就一条内容,学习万斯好榜样,以致于美丽跟父亲爆发激烈冲突。“我啊!我不是你亲女!你亲儿子是万斯那狗仔子!”她气咻咻地嚷道。

老八路的确看女儿不惯,认为她粗鲁不懂礼貌。万爹倒是觉得,妹子凶一点好,如果她像万斯那样糯糯的性格,不见得是好事!万斯因为长得好看,细时候遭遇得最多的就是被姐姐们(堂姐表姐,邻居姐姐,四个“娣”的同学)强抱,乱亲,捏腮帮子,他不愿意也不反抗,还把手缩到身体后面,任由姐姐们胡来。那腮帮子是不能随便捏的,弄不好嘴巴关不住涎水(幸好这只是一种禳异子说法,万爹担心的事并没发生)。要是美丽是这性格,那不拐大场!

美丽的颜值绝对高于万斯,随着年龄的增长尤为明显,女性美的颠峰永远是在青春期。到了十五六岁,万斯还像是刚栽了两年的樟树,美丽却如同一树桃花僭春盛开了,她是那样的饱满明媚,要是让她去当演员,只消把头发卷起,递上一根烟,她不会比电影里的任何一个女特务逊色,成为无数青年哥哥性幻想的对象。

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美丽仍然是名花无主,收到的情书陡然增多,她把这些信件拿给万斯看,征求他的意见。万斯觉得美丽把求爱信给他看是不对的,他看了都是错,但按捺不住好奇心。其中有位其貌不扬的同学,平时不怎么出烟屎,竟然用文言文写了封情书,才华惊掉了万斯的下巴。美丽却一脸不屑:“我看了想呕。”万斯哭笑不得,她写篇作文都狗屁不通,尽是错别字。

也有美丽看得上眼的,不是情书写得好,而是长得还可以,万斯拿来跟自己一比,觉得还不如他!他生怕美丽吃亏,告诫她说:“反正要慎重,不是自己特别喜欢的就不要答白,妹子只要谈过恋爱,以后她碰到再好的人,那人会认为她不纯洁了。”

“你这是什么话啊?封建思想严重,”美丽说,“来娣姐谈过三次恋爱,难道二姐夫认为她不纯洁?”

“二姐夫是没有能力,若是我定不要!”万斯说。

美丽白了他一眼,“你啊,你就是个脑膜炎!毕业以后上山下乡,我都不想跟你在一个地方。”

“那是为什么呢?”

“跟你都十年同学了,你给我写过一个字吗?”


说这话时美丽脸都红了,这是万斯第一次看到凶狠的野丫头居然也害羞,这是让万斯最为动心的一次,上一次动心还是初中时,美丽去水陆洲摘桑叶淋了雨,出了汗,没及时处理,头发里竟长出了虱子,她急得要死,又怕别人发现,也不知她从哪里打听到的方子,用煤油驱杀,一个人实在是弄不好,才喊他过去帮忙。万斯用水瓢舀着温水,冲涮着她乌云般的秀发,目光无意中从她的汗衫领口穿过,瞥见到了藏在衣服里的蓓蕾初开的胸部,象是被电打了……

万斯知悉了美丽的心思,激动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波澜起伏,他开始构思情书,比老师布置的作业还要认真。参照书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中心思想,我为什么喜欢你?段落大意……

万斯的反应赶不上形势的变化,班上有个小名叫“灰末子”的男同学,纠集了一帮小弟,当美丽走进教室,一帮人朝着她哇哇乱叫,齐声唱道:“美丽美丽美丽我爱你一一灰末子跌到了豆腐里一一”

美丽圆睁双眼,非常生气。灰末子掉进豆腐里,拍不得打不得,吹都吹不走,哪是豆腐,哪是灰?纠缠不清。

这帮小别又故意问“灰末子”:“美丽,美丽是谁呀?”

“是我堂客!”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居然敢这样说,让万斯更为惊异的是,美丽竟然没有骂人。接着万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项链,上面绑了二十八颗彩纸糖粒子,代表二十八座星宿,给月亮女王戴上。

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灰末子”下了血本,几乎组建了一个团队,万斯甚至还跟他们去小吴门一条龙饮食店吃了蒸饺,“灰末子”请客,目的就是要大家群策群力,博美人一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出歪主意,万斯心里暗笑,他知道美丽对“灰末子”印象不好,等着看“灰末子”出笑话。

美丽没有撕碎纸扎的星星项链,而是把它收进了书包里,狗腿子们作死的起哄,叫美丽“嫂子”。开始她还骂人,没两天好像很享受“嫂子”这个称呼。万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她报之以更冷冽的态度。这事我觉得不能责怪美丽,妹子丢了个明砣给你,你半天没反应,青春期的少女,如同植物水分最充盈的时刻,随时都可能爆裂撑破。

万斯彻底崩溃,学都不想上了,反正旷课也没人管,班主任老师被打成了臭老九,发配到地底下挖防空洞。

没过多久,有天中午放学,学校在荷花池,离便河边不远,美丽中午一般都会回家吃饭,睡个午觉,然后再来学校上下午课。那天有雨,雨不大,美丽没有带伞,把书包顶在头上跑了起来,没跑多远便撞歪了一把雨伞,美丽一眼认出是隔壁班里的两个女同学在共用一把伞,一路上你挤我我挤你。美丽有点烦躁她俩不好好走路,也没有说什么,自顾自地赶路。

打伞的女同学不乐意了:“怎么,连对不起都不说声?”

另一个女同学骂道:“骚屄(bie)!”

美丽眼睛一瞪,四目相对,战火瞬间点燃……

有好事的狗腿子摇到“灰末子”,美丽正同人打得不可开交,互相薅着头发,打伞的女同学抡着伞疯狂地抽打着美丽,“灰末子”扑上去,对着她一顿拳打脚踢。

被打的女同学的男朋友“皮撮”,在社会上有点名声。第二天,“皮撮”带着五六个社会青年在放学路上拦住了“灰末子”,“灰末子”被打开了脑壳,缝了十几针。没过几天,线都没拆,“灰末子”带人突袭了“皮撮”,把“皮撮”的两只眼睛打得像熊猫一样,屁股上还被扎了一刀。“皮撮”放出话,此仇不报枉为人!

这架打得有点像贸易战,没完没了。那个时候长沙有多大,北门有多大?方圆几公里而已!“皮撮”和“灰末子”都是在北门混社会,说起来熟得很,“皮撮”的一个朋友,也是“灰末子”的朋友,那朋友充当了中间人,想要调停他俩的矛盾,没戏!首先俩人都认为自己这方占理,一方说,两个女的打一个女的,他必须出面帮忙!另一方说,女人互殴,打死了都不是事,男人打女人,违背了江湖道义,该打!社会上的规矩,双方接受就好办,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

其实只要一方心平气和,不去争对错,医药费该怎么出,营养费该怎么出,事情早就过去了。有人会说,为何不去派出所报个案?一分钟就解决了。这是当年最不可能采取的方式,小满哥混社会,打架打不赢去报警,那是最没出息的行为,丑!那时的小满哥最喜欢讲狠,吵架必言,“你有什么狠啰?”对方必反驳:“你又有什么狠啰?”


“灰末子”和“皮撮”的性格,按长沙话说是“咬盐”,一个点点大的小事,打复架也就罢了,还要约哒打架,双方约定在某某时间某某地点,各自带人来打群架,一决高下!

“灰末子”毕竟是学生,业余时间混社会,跟专业混社会的“皮撮”一比,“灰末子”找不到那么多帮他打架的人,打场群架,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不是有钱就能摇到人,得有交情,这次朋友帮你,下次他喊你枪林弹雨都得去。“灰末子”知道万斯能打,不知道他横刀夺了万斯的爱,他厚着脸皮请万斯参战。

万斯跟“灰末子”的关系一般般,按道理他不应该开这个馊口,所以万斯一口拒绝了他:“赤手空拳可以,操家伙打群架,祸闯大了,我劝你莫去!”

“灰末子”叹了口气:“我绊不得箇个婑,不能让社会上的人吃住美丽!”

万斯一听到社会上的人欺负美丽,血就往脑门上冲,鬼使神差万斯就跟着去了,开打前“灰末子”发给他一根扁铁。“皮撮”带着二十几个人准时到达,裁纸刀和砍刀挥舞……打群架的场景我就不描述了,港台片古惑仔电影有很多类似的镜头。

那次打群架打死了一个人,至命伤是万斯的扁铁造成的,他被判了无期徒刑。

他还差几天就高中毕业了,谁都不曾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永远停留在那时候,他真的是又帅又飒,人又特别好。

那时候的青春,那时候的爱情,是多么残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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