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寒冬裹挟着刺骨朔风,邗江水面凝结的薄冰下,暗流涌动如大地低吟。万福桥横跨河面,钢筋水泥的桥身本应是两岸百姓往来的通途,却在岁末的萧瑟中渐渐沦为人间惨剧的见证者。
头桥村的吴老汉记得,那是日军入城的第三天。天光未亮,晨雾如一张湿润的灰网笼罩村落,他刚给牛添完草料,村口便传来细碎而清晰的脆响——是皮靴碾碎冰碴的声音,像碎玻璃扎进冻硬的土地。五十余名荷枪实弹的士兵闯入时,老黄牛正用湿润的鼻息蹭着他的掌心,下一刻便被刺刀抵住脖颈。鸡鸭惊飞的扑棱声、孩童的啜泣、妇人的哀求交织在一起,十七岁的二丫躲在灶台后,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按在石磨上,利刃刺入的瞬间,温热的血溅在结霜的窗纸上,将青灰色的晨光染得暗红。她咬住袖口不敢发出声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敢爬出来抱住父亲逐渐冰冷的身躯。
此后两日,方圆十里的村庄陷入劫难。浓烟冲天而起,四百多间房屋在火舌中坍塌,焦黑的梁柱下压着未能及时撤离的老人,有的仍保持着护佑幼童的姿势。陈家祠堂的新漆味尚未散尽,此刻却成了临时囚所。三十余名青壮年被缚于柱上,周工程师的圆框眼镜早已破碎,镜片划伤的脸颊上,血珠混着冷汗滴落在青砖地面。当日军对他施虐时,隔壁柴房传来少女断断续续的哭喊,最终归于寂静,唯有祠堂天井的古井泛着暗红水沫,水面漂着几缕断发,不知属于哪位姑娘。
吴嫂被拖进磨房时,头发间还沾着昨夜躲避时蹭的草屑。她用扬州方言痛斥暴行,皮鞭抽打的剧痛让她几近昏厥,却始终不肯低头:“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终有报应!”混杂着血沫的怒骂喷在施暴者脸上,换来的是更凶狠的殴打,直到她昏死过去,眼角仍挂着未干的泪痕。
十二天后的凌晨,两百余名男子被押上卡车。他们中有身着旧长衫的教书先生、手生厚茧的船工、鞋沾泥土的庄稼汉。卡车在仙女庙镇停下时,一名军官忽然换上和善面容,分发盖着红戳的“良民证”,称可沿公路返家。男人们攥着这张薄纸,眼中重燃希望,却未察觉军官转身时嘴角的冷笑,更未留意三队士兵正悄然尾随其后。
船老大卞长福走在队伍中间,江风带着潮气扑在脸上,后颈的凉意让他心头一紧。作为在邗江边长大的人,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水域,更懂得危险临近的直觉。行至万福桥中央,他听见了金属部件的轻响,混合着机油气味扑面而来。前方士兵收走众人路单,撕碎后抛入河中,纸片在冰面打了个旋,便被暗流卷走。卞长福抬眼望去,桥栏外的河水泛着冷光,他猛地扯开破棉袄,如黑鱼般扎进冰河。子弹在身后激起水花,灼痛后背,他憋着气顺流潜游,直至肺部几乎炸裂,才在芦苇丛中露头。此时,密集的枪声裹挟着哭喊与怒骂,从桥上传来,又被寒风渐渐吹散。
桥上的屠戮持续了二十分钟。血水渗入桥缝,滴入河中,在冰面留下道道暗红痕迹,渐渐凝结成冰。有青年效仿卞长福跳河,却被冰层下的暗流吞没,三日后浮尸漂至码头,手中仍紧攥半张烧焦的“良民证”,指尖深深陷入纸中。日军撤离时,在桥头钉下木牌,书“惩戒暴民”,但藏身桥墩下的老渔夫看得真切,那倒下的人群里,有他熟悉的面馆伙计、私塾先生,他们的衣物浸在血水中,刺痛着他的双眼。
卞长福在芦苇丛中躲至天黑,才摸黑上岸。浑身冻紫的他,沿着河岸跋涉一夜,天明时在破庙中寻得栖身之处。胸前的伤火辣辣作痛,他数了数,七处枪伤,所幸未及要害。后来他得知,那日桥上两百余人,仅七人幸存,其中五人没熬过1945年的饥荒,永远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抗战胜利后,卞长福作为证人站上南京审判的法庭。1946年,当他解开衣襟,露出胸前七道狰狞的疤痕时,整个法庭鸦雀无声。法官问他当时何以逃生,他凝视着布满老茧的双手:“我只想着,就算死,也要让河水冲走血迹,不能让他们看轻了中国人。”
如今的万福桥历经三次重修,桥头的花岗岩纪念碑上,两百多个名字在雨水中泛着青光,仿佛逝者的魂灵在默默诉说。每年清明,总有一位白发老者撑着竹筏来到桥下,撒下纸钱。纸灰随波打转,有的黏在桥墩,有的漂向远方,老者望着水面出神,仿佛又看见1937年的寒冬,冰面上那层化不开的血色,和再也回不来的乡亲。
邗江之水潺潺东流,桥边芦苇绿了又黄,而有些记忆,如同刻入桥墩的深痕,永远不会被岁月冲淡。每当寒风掠过桥面,仿佛仍能听见当年的哭喊与怒吼——那是不甘的灵魂在呐喊,是一代人用血泪写下的警示:历史不容忘却,吾辈当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