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莲奶和乾爷的儿子,劲强将莲奶和秦老师埋在了一起。在他看来,秦老师为了莲奶,来到异乡,又客死异乡,他不希望秦老师的坟成为一座孤坟,被人遗忘。

配图 | 《我爱你!》剧照

河南胡辣汤的派系众多,从颜色、口味,甚至气味上都有不同,每个地方根据地域特色,在几十种纯天然植物药料上下功夫,调制不同的配比,佐以骨汤、肉丁、粉条、黄花菜、花生、木耳、千张等不同的配菜熬制而成,形成不同风格的口味。

清晨起床,一碗胡辣汤,配上水饺包或者油馍头,极大地调动了人们的味觉,唤醒了一天的开始。

每到一处,我都会品尝当地的胡辣汤,胡辣、酸辣、辛辣各不相同。

然而,我始终不能忘记的是莲奶的胡辣汤,颜色较浅,呈淡淡的橘色,黑木耳、红牛肉和黄花菜点缀其间,格外夺目,增加了汤的色泽。凑近一闻,带着淡淡中药味的香气缓缓袭来,闷闷的,浅浅的,不张扬,但浓郁绵长。用汤匙舀上一勺,尝一口,满嘴含香,每一勺都藏着神奇。有时候是花生的细绵,有时候是牛肉的韧性,有时候是裹满汤汁的千张带来的醇香。

莲奶选用上好的花生,个大饱满,一颗颗地挑拣,然后放在特制的香料水中浸泡一个晚上。她说花生最容易生虫和发芽,如果不小心一股脑倒进胡辣汤内,很容易混进去白色的虫子,发芽的花生也会影响口感。

她选择精制的牛肉,一半切成长宽一厘米的颗粒,焯水后直接放在锅内,随着胡辣汤一块烹饪,一半放在小火上卤,卤出的色泽鲜艳透亮,待胡辣汤熬好后,切成片,撒在胡辣汤的表面,看起来就像满满的一锅肉。因为味道香而不辣,配料足而不杂,做人实在不花哨,生意甚是火爆,院子里挤满了人。

她说,做汤跟做人一样,要实在。


莲奶并不是什么大厨,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曾经和我同住在皮陈村,后丈夫去世,改嫁给乡中学的退休老教师老秦。迫于生计,莲奶和秦老师商量,在乡中学校园内支起了卖胡辣汤的生意。我去乡中学读书时,莲奶的胡辣汤陪伴了我的中学时光。

我对莲奶的初印象来自我9岁那年的一场疾病。

母亲带我四处求医,各大小医院均说年龄太小,不能做手术,只能靠药物治疗。医院给我开了许多药,其中一种黑色、蛋黄大小的药丸,邪味刺鼻,咬一口,全部粘在牙上,苦味整天都无法消散。每次吃它,如同上刑。

我消瘦得可怕,母亲愁得不行,停了工作,专心给我治病,但时间一天天过去,病情却一天天加重。

在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莲奶来了我家,她带了一袋无花果果实和一筐无花果叶。

母亲让她进屋,她说站在门口说了就走,母亲没再让,他俩就在大门的内外,保持一定的距离,彼此站着。

“将无花果叶子在水中煮开,倒在罐子里,让孩子脱光坐在罐子上,为了防止热气散去太快,最好在罐子周围裹上一圈被子,每天熥一次,配上吃一些无花果,很快就好了。”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缓慢,眼睛一直盯着篮子中的无花果叶。

母亲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我站在母亲的身后打量着她。

她梳了一个丸子头,贴着头皮,一丝不乱,穿戴也很整洁,不像村里其他围着灶台转的奶奶们,身上永远有洗不净的油渍和饭嘎。

她说完便走了,步子很轻,像戏曲中的青衣,迈着小莲步,走路的时候没有声响。

母亲一边整理莲奶送来的无花果,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去年她离开皮陈村,跟乡里一个退休老教师生活在一起,那时候你乾爷(莲奶丈夫)刚死,儿子进了监狱,儿媳带着孙子改嫁到梁村。一家人就这样散了。村里人都看不起她,说她是守不住的女人,老了老了,贪慕荣华,非要再走一家。将来他儿子出来,她该如何面对啊!”

母亲虽然对莲奶的行为嗤之以鼻,但还是按照莲奶提供的方法给我进行了治疗,偏方很奏效,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我的病竟痊愈了。

母亲很感激,提起莲奶时,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她时常对父亲说有机会要去看看莲奶,当面表示感谢。

后来,我小升初前,母亲提前到乡中学跟老师们打招呼,顺带看望一下莲奶。

那天,我们起得很早,有雾,漫天遍野的雾气,看不清路,一开始母亲骑自行车载我,后来下车推着走。我俩边走边说,母亲断断续续给我讲述和莲奶和秦老师的故事。

秦老师退休前曾是乡中学的副校长兼语文老师,母亲在乡里的教育大会上见过他几次,个子不高,但很儒雅,是个讲究人,喜欢穿中山装,梳背头,话不多,但一说三笑,看起来很和蔼。

母亲调入乡教办室后,曾经去拜访过他。他住在乡中学的校园里,独院,院子不大,房子是三间低矮的红砖平房,家里收拾得很干净。

秦老师的老伴儿去世后,他独自一人生活,一儿一女都在县里面工作定居,很少回来。秦老师有退休金,又有文人气质,许多媒人上门提亲,想帮他找个后老伴,但都被他拒绝了。谁也没想到,他最终选择了莲奶。

听人说,莲奶是在一个傍晚主动找上门的,并为此在皮陈村落下了守不住的名声。乡中学附近的中老年妇女们,私底下会咒骂莲奶是不要脸的老狐狸,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卑鄙手段,让一个退休老教师娶了一个农村老妇女。

秦老师的儿女们也很难理解父亲的行为,总觉得莲奶是骗子,害怕父亲的钱被莲奶骗走了。

在去看望莲奶之前,母亲准备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一些礼物。老板娘和我母亲认识,便闲聊了几句。一提起莲奶,老板娘的叹息就一声接着一声。

“那个老太太干干净净的,还知礼,不像是守不住的人,说起来也怪可怜,那么大年纪了,在这没少受罪。学校开食堂的、秦校长的儿女都没少给她找事,连给学校打扫卫生的保洁都经常给她脸色看。”

母亲说:“村里人都说她跟秦老师在一起是贪图荣华,没想到她在这里过得也不好。”

小卖部老板娘啧啧着嘴说:“那谁知道她图啥啊!”

学校刚下早自习,学生们乌泱乌泱地从教室里出来,赶到后院去吃饭,母亲和我也随着人群往后院走。

还没到秦老师的院子,就看见前面乱成了一团,谩骂声、摔打声一叠一叠地从院子里传来。我们探着身子往里看,里面站满了学生,一个老年妇女在摔盘子和碗,一个中年男子把一锅胡辣汤掀翻了,学生们纷纷往后撤,人群后撤时,裂开了一个口,我透过口子,看见两个妇女把莲奶摁在地上疯狂地抽耳光。

莲奶没哭,也没反抗,披头散发,任由两个女人打着,像是一个假人。

秦老师没有挨打,但是被一个男人死死地抱着,他哭着喊:“饶了她吧,求你们饶了她吧!”

母亲和我吓坏了,愣在了原地。

人们打累了,便离开了,围观的学生们也散去了,留下了一地的狼藉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莲奶。

我们赶紧去扶,她颤巍巍地起身,被秦老师和母亲扶进了屋里。自始至终,她没有喊一声疼,甚至连大口地喘气都没有。

秦教师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看见是母亲,有些惊讶,但又有些羞涩,拉过来一把凳子,示意母亲坐下。

母亲问怎么回事?秦教师说抢了食堂的生意,食堂一家人就来砸场子。

那时我们才知道,莲奶在嫁给秦老师之后,在乡中学支起了摊子卖胡辣汤。她的胡辣汤做得干净卫生又美味可口,学生们排队抢着吃,去食堂的人因此越来越少。开食堂的是本地人,多次找事无果,终于还是打了她。

母亲说:“以秦老师的退休工资,养活你俩足够。何苦还要受这份累,别卖了。”

这时候躺在床上的莲奶突然说话:“不卖不行啊,得挣钱,我不能老花老秦的钱。”

秦老师说:“我乐意给你钱,我乐意让你花。”

母亲不知道说些什么,又觉得不该这时候来,就坐立不安。她一扭头看见了院子里的杯盘狼藉,就起身边走边说:“我把院子收拾收拾吧!”

母亲是利索人,一会儿就把院子打扫干净了。秦老师在屋里用碘酒一点一点地给莲奶消毒。

临走时,母亲表达了对莲奶的谢意,也说出了我将要来乡中学上学的事情。

莲奶说:“等孩儿来了,在我家吃饭。不要钱。”

母亲很感激,道了谢,便离开了。


小升初后,我吃饭都在莲奶家里。

她依旧卖胡辣汤,生意仍旧很好,但食堂不再找事了。

秦老师说莲奶把做胡辣汤的配方给了食堂,并停了几天生意,亲自到食堂手把手教食堂如何研制出更好喝的胡辣汤。

我很难理解她的行为,一方面替她挨打抱不平,一方面又害怕以后食堂抢了她的生意。

莲奶说“和气生财”,我说他们打过你。

她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过去吧!我说如果是我,我一定要把饭做得更好,把客户都抢过来,让他们彻底没生意,干不了滚蛋。

她说抢不完的,再说她也没精力把生意做大。

尽管如此,我仍旧是愤愤不平,对食堂充满了怨愤。

我说:“挨了那么多打,吃了那么多苦,你不觉得委屈吗?”

她说:“不,过去比这更苦,不都过来了。这都不算啥。”

我们对话的时候,莲奶和秦老师在一起挑拣刚刚买回来的八角,他们很熟练地从一大堆八角中把假八角挑出来扔在垃圾桶里。我捡起来看了看,我说为什么扔了呢?莲奶说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

她把真的和假的放在一起:“你看,这个真的个头饱满,刚好八个角。这个假的,颜色更暗、角更多,体型更干瘪,有毒。”

我说:“没人看得出来,都是掏钱买的,混在一起,没人知道。”

她说:“那不行,吃的东西,必须精挑细选,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必须得吃好。”

秦老师一边拣一边笑,偶尔还把八角放在鼻子上闻一下。

他拍着我的头说:“做生意和做人一样,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莲奶只有早上出摊,她在院子里摆上桌椅板凳,就算是开门了。

喝胡辣汤的人很多,经常多到没地方坐,学生们就端着碗站着喝。

莲奶不忙的时候,会对着人群喊:“不够吃的来添添,不要钱”。

卖不完的胡辣汤,莲奶会给其他的退休老教师送过去。有老师来买胡辣汤,她总是不要钱,如果硬给钱的,她就给双倍的量。

渐渐地,莲奶在学校站稳了脚跟,她甚至还结交了一些朋友。有时候,我会看见她和一群女人从街上回来,他们也会去教堂礼拜。

人们提起莲奶,也从原来的敌意变得越来越友善,对她的称呼从“守不住的老狐狸”变成了“那个干净话少的老太太”。

莲奶和秦老师的日子似乎走向了正轨。晚自习课上,透过窗户,我多次看见秦老师和莲奶一前一后走在校园里,傍晚的余晖照射在他俩身上,温柔且有力量。

只是,秦老师的儿女们总觉得莲奶的到来图的就是秦老师的钱,对莲奶态度恶劣,并与秦老师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秦老师的儿子在县城边上一个国营陶瓷厂上班,女儿在县一所中学当老师,那些年,儿女的日子还算稳定,各自安好,并不需要秦老师照顾,自从莲奶嫁给秦老师之后,儿女们也不再照顾秦老师。

秦老师的儿子还会经常闹事,甚至拿走了秦老师的工资卡。

因为工资卡的事,兄妹俩闹得也不愉快,妹妹一直要求哥哥把秦老师的工资分一半给她,但秦老师的儿子死活不给,妹妹就把矛头指向秦老师,责怪父亲偏心,要求父亲补偿她。

秦老师囊中羞涩,拿不出更多的钱,他们就有事没事来闹,争吵到最后,往往都会把矛头对准莲奶,好一通臭骂后才离开。

莲奶总劝秦老师要和孩子们搞好关系,秦老师说:“如果他们真孝顺,就应该顾及我的感受,就应该接受你。”

莲奶说她不重要,秦老师急忙反驳说:“你重要,很重要。”


一开始,我很难理解秦老师和莲奶之间的情感,相处得久了,我才理清楚了他们之间的故事。

秦老师和莲奶的亡夫乾爷是初中同学。乾爷初中没毕业,回家种田,秦老师中师毕业后先在村小教书,后又调入中学当老师。年轻的时候,秦老师经常去皮陈村找乾爷玩,乾爷去乡里办事,也会绕到秦老师家里聊一会儿,因此,秦老师和莲奶很早就认识。

乾爷身体一直不好,总是病恹恹、气喘吁吁的,村里人说他肾上有病,所以,在生了一个儿子后,莲奶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

乾爷的肾病最后发展成了肾衰竭,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常年卧床,后来,他连大小便也失禁了,就在地上铺了一席凉席,用被子裹着,横放在客厅,像极了一具尸体。

秦老师去村里看望乾爷,碎碎念着回忆过去的时光,就像是与乾爷做最后的告别一般。

秦老师说,他老伴去世后,一个人的孤寂每一日都在被放大,每一夜都很难熬。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除了乾爷,几乎没有朋友。退休后,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看落叶,看飘雪,看尘土,看飞鸟。他连最爱的制陶都觉得没了意义,做出来又怎样呢?又没人欣赏。他常常拉的曲胡也挂起来了,拉出来的调调全是伤感,越拉越想哭。

他还说他其实挺羡慕乾爷的,乾爷虽然身体不好,但他有老伴陪着他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此生不虚此行。

秦老师并不知道,莲奶坐在里屋,正默不作声地听着。她可怜老秦,也并没有多想。秦老师走的时候,偷偷地在凉席旁边放了500块钱。秦老师走远了,莲奶才发现了这些钱。

这件事不久后,莲奶的儿子劲强在矿上卖葱时,帮一个年轻女人把菜搬到家里,后来女人报了警,说劲强强奸了她。

村里人一开始都说可能是误会,劲强虽然刁蛋,但犯法的事他不敢,但最终劲强被判处了6年有期徒刑。

劲强被抓后,劲强媳妇坚决要带着孙子改嫁。

乾爷的身体几乎已灯尽油枯,莲奶哭求儿媳留下,但儿媳说太穷了,撑不下去了,连买盐的钱都是借的,乾爷的病又是一个无底洞,劲强啥时候出来还不一定,她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一个夏日的午后,劲强媳妇带着莲奶孙子离开了皮陈村,后来,有人说在县城边梁村的菜市场见过她,捡人家撕下来的白菜叶过日子。

莲奶曾把一张纸拿给母亲看,上面写着“我死后,跟老秦过”。莲奶说这是一天夜里,乾爷颤巍巍地写在纸上的,“老头子知道老秦的为人,他这也是在托付后事,希望他走后,我能过得好一些。”

没多久,乾爷去世了。莲奶独自埋葬了乾爷,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要债的后来常催着欠款,莲奶无力偿还。

莲奶一下子体味到了秦老师所说的孤独,看衰草疯长,夏天,她坐在院子里,拿着蒲扇,一扇就是一下午,脑中空空荡荡的,心里也无着无落的。

莲奶与秦老师起初的结合,像是相互的救赎,也像是一场交易。秦老师替莲奶还清了债务,莲奶填补了秦老师内心的空虚。


秦老师爱得炙热,他在院子里种满了菊花,秋天的时候,开得夺目。

秦老师说:“这菊花像极了你莲奶,淡淡的,美而不自知。”莲奶羞涩地笑,像个少女。

秦老师又开始制陶。

中原腹地盛产一种瓷器——钧瓷,在西部山区,曾经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钧窑。要想烧出正宗的钧瓷,必须用西山上的土,所以,在闲暇的时候,莲奶会陪秦老师坐长途汽车去山上淘土。莲奶并不懂这些,但她始终陪伴在秦老师的身边。

有一次秦老师烧出了一个新的瓷器,造型很简单,圆圆的,大大的肚子,像个苹果,但是又不太像,因为颜色看起来乱七八糟,说不出来的色彩。

秦老师说又烧毁了,要色泽没色泽,流釉流得到处都是,裂片也裂得难看,是个残品。莲奶说:“我看着挺好看的,像放久了的苹果,苹果放一放,面甜,更好吃。”秦老师说:“你喜欢就中。”

莲奶对待这场黄昏恋总是保持防备、矜持,绝不越界。

莲奶觉得她配不上秦老师,她欠秦老师太多,秦老师替她还了债,她又让秦老师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一直令人敬仰的秦老师跟着她受了许多的委屈,还闹得父子关系这么紧张。

莲奶总是小心翼翼的,她总想无微不至地关心着秦老师,时时刻刻地关注着秦老师的一举一动,他一抬手,她就知道要喝水,他一个表情,她就知道饭菜做的是咸了还是淡了。他喜欢瓷器,她就陪着他日夜烧火,还去捡树枝和木材。他喜欢拉曲胡,她就学着唱戏。他喜欢种花,她就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翻来覆去地松土。他所有的喜欢,最后都成了她的喜欢。

春节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场文艺晚会,地点在学校的操场上,第一排坐着现任领导和退休老领导,秦老师坐在第一排。同学们按照班级一排排地坐在后面。莲奶过来看热闹,站在队伍的最后面。

中间有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传来传去,传到了秦老师那里,众人起哄让他表演节目,他说他老了,啥也不会。

有人就喊:“秦校长曲胡拉得好,上台拉一段。”

那人一喊,后面的学生都跟着喊:“拉一段,拉一段。”

秦老师盛情难却,就应了下来。刚好他住在学校,就转身示意莲奶回家把曲胡拿过来,不多时,莲奶就拿了回来。莲奶把曲胡递给秦老师后,又默默地站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秦老师上台后,站在台上,对着人群说,“我想邀请我的老伴跟我一块表演。”

莲奶惊在了那里。

秦老师站在台上,等着她回应,学生们在操场上一波又一波地起哄。我立即跑起来,冲到最后面,拉着莲奶的手,一步步走向了舞台。

那天,秦老师拉,莲奶唱,表演了一段曲剧《白蛇传》,“谁的是谁的非这天在上头”。

秦老师拉的幽咽婉转、如泣如诉,莲奶唱的情真意切、余音绕梁,两个人配合得丝丝入扣。那次演出就像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台下的观众就像是亲朋,一句“老伴”,让所有人都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我坐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也许只有我知道,他们走在一起有多么不容易。许多年后,我一直会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想:爱情,大抵,不过如此吧!

有一次,秦老师病了,咳嗽了很久不能痊愈,后来病情加重,住了院。

母亲带我去医院里看他,正巧遇见了秦老师的儿子,他气冲冲地走进病房,站在床尾,恶狠狠地责备莲奶是惹事精,弄个卖胡辣汤的生意,把他爹累病了。

莲奶低着头不说话。

秦老师本来想让儿子拿一些钱出来给他治病,可他儿子骂骂咧咧地责备了一通后,扔下一句“没钱”就走了。

那一次秦老师生病在医院花了不少钱,全靠的是莲奶卖胡辣汤挣的钱,秦老师的儿子和闺女自始至终没有拿一分钱。

秦老师因此难为情了起来,他一边责怪儿女们的不孝,一边抓着莲奶的手说:“辛苦你了。本来让你跟我享福的。结果受了这么多的苦。”

莲奶轻轻地摇头。我能看出她的心甘情愿。


后来,我离开了乡中学,去了县里面上学。但我每次从城里回去,都会绕到莲奶那里坐会。再后来,我上了高中,学业越来越重,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每次去,都会发现一些新的变化。

秦老师老了,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停了卖胡辣汤的生意,莲奶去食堂帮工,挣些零花钱,收入微薄的他们,日子愈发艰难。秦老师的儿子依旧拿着秦老师的工资卡,但已经好几年没有和秦老师来往了。

乡中学要改造,秦老师住的房子要被拆了,房子是学校的,没有赔偿,如果拆了,他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秦老师和莲奶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分开,秦老师去找他儿子,和儿子住在一起;二是秦老师跟着莲奶回到皮陈村,把皮陈村的房子重新建起来,在异乡度日。

秦老师选了第三种方法,把退休工资卡要过来,他俩去敬老院,相携到老。一开始秦老师儿子硬是不还,秦老师一气之下把儿子告了,最终官司没打成,儿子把工资卡还了回来。可这样一来,彻底断了父子情。

乡里只有一个敬老院,刚刚起步,很不正规,一个房间里不分男女住了六个老人,臭气熏天,看护人员大呼小叫,态度极其恶劣。他俩只去看了一次就放弃了住敬老院。

最终,他们还是回了皮陈村。

儿子住监、儿媳改嫁、乾爷去世,莲奶几乎再也没回过皮陈村,老家的房子塌了,院墙也倒了,从大路上能清楚地看到满院子的杂草野蛮地成长着。

他们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平房,三间,东边起了两间厢房,一个是厨房,一个是杂物间。

秦老师自从搬到皮陈村后,别人对他的称呼就变成了“老秦”。

秦老师做了一辈子的文化人,没有种过地,但是来到皮陈村,他开始学种地,种小麦、掰玉米、撒肥料、挑茅缸,慢慢的他都学会了。

因为身体弱,秦老师挑起小桶茅缸左右摇晃,经常走一路撒一路臭一路,村里人看着他摇摇晃晃的姿势,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除了干农活,秦老师很少出门,也很少在人群中站,偶尔站在路边,也只对来往的人点头笑笑,没多余的话。他是一个干净的老头,头发依旧梳得整齐,像个城里的老干部。人们对他的态度,不远不近,不怎么和他说话,但对他也保持应有的尊敬。

劲强出狱的那天,谁都没通知,他突然就站在了村口,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然后一哄而上,问长问短,但是更多人是等着看笑话。

劲强走后,有人在后面说:“走走走,我们偷偷跟上去,看看热闹。劲强一看见房子变了,老婆跑了,孩子没了,连爹都换了,看他啥反应。”

人群偷偷地跟劲强后面,站在大路上,能清楚地看清院子里的情景。

劲强犹犹豫豫地走进了院子,在院子站了许久,直到莲奶从屋里面出来。

劲强、莲奶抱头痛哭,而后,劲强看见了站在莲奶身后的秦老师。秦老师左顾右看,不敢直视劲强,他的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

突然,劲强跪在了秦老师的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我们惊呆了,秦老师也惊呆了。我们没想到这一幕竟然这么感人。

后来,我们才知道劲强虽然人在监狱,但是对于家里的情况并不是一无所知,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消息,他感谢秦老师对母亲的照顾,如果不是秦老师,也许这家早已不是家了。

劲强回来后,老实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贪玩。他从外地引进了葡萄苗,种在地里。莲奶和秦老师在地里帮忙。但是我们那里的土质似乎并不适合葡萄种植,种出来的葡萄光长叶子不长果实,结出的果实又小又涩。

有一年我放假回家,刚好碰见了秦老师和莲奶,他们慌忙回地里给我摘葡萄吃,尽量挑又大又红的,但是我吃了一口,差点酸掉牙。

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哈哈大笑。

莲奶说:“都是你劲强达(叔叔),不让他种,非种不可,咱这坡地,不适合种葡萄,又酸又涩。”

秦老师拿了一颗放在嘴里说:“我就喜欢吃酸的。”

我顺着秦老师的话说:“我也喜欢吃酸的。”

一时间,我们三人笑得前俯后仰。

我上大学后,就很少回村了。

后来,我听说秦老师瘫了,躺在床上不能动,有时候,劲强会把他抱在轮椅上,莲奶推着他在街上走动。

劲强给他洗澡,莲奶给他捏腿,一直到死,他都是一个干净体面的老人。

前几年,秦老师去世了,死在了皮陈村。劲强去找秦老师的儿子,告知他这个消息,但秦老师的儿子置之不理。

听说那个时候秦老师的儿子已经下岗多年,搬回了农村老家居住,他对秦老师恨之入骨。秦老师的女儿是一个生性要强的女人,连续多年没评上优秀班主任,竟成了神经病。

劲强按照村里埋亲爹的规格,把秦老师埋在了皮陈村。

劲强摔了老盆,劲强后娶的老婆、生的孩子披麻戴孝,打灯笼的,打招魂幡的,打柳条的应有尽有。

莲奶在葬礼上轻声哭泣,依旧保持严谨,但她时不时猛烈地咳嗽,似乎说明她和秦老师一样,感染了新冠病毒。秦老师葬礼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后,莲奶也去世了。

劲强把莲奶和秦老师合葬在了一起。这件事在村民看来很不可思议,作为莲奶和乾爷的儿子,劲强无论如何都不该把莲奶和秦老师埋在一起。

劲强说:那是我娘生前最后的遗愿。秦老师为了她,来到异乡,又客死异乡,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这里,如果他们不埋在一起,慢慢地秦老师的坟就会成为一座孤坟,被人遗忘。为了我们家后代时时刻刻记住他,我才同意了母亲和他的合葬。

许多年后,我一直在怀念莲奶做的胡辣汤,怀念那满嘴淡香的味道。

编辑 | Terra 实习 | 思宇

兮兮陈

村庄、地产、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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