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是北宋著名历史学家、政治家。宋仁宗宝元初年,他年方弱冠(20岁),就考中了进士。后来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做了宰相。
那时朝廷开科取士,全国每次录取的进士也就几百人,在读书人中绝对是精英中的精英。司马光身为这群精英的一员,竟说自己文笔不好,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他太凡尔赛了吗?我们今天就来看看这段公案。
宋神宗(1048-1085)即位后,对司马光很是青睐,于是任命他做翰林学士。翰林学士是唐代设置的官位,相当于皇上的机要秘书、御用笔杆子,专替皇上起草制诰。
制诰其实就是圣旨,皇上要册封臣下爵位,追赠大臣官位,贬斥罪臣,颁布重要政策,都免不了要写一通制诰下发。所以翰林学士知制诰是个非常核心的职位,可以经常接近皇帝、影响朝政。宋代宰相多半都在这个岗位上干过,比如王安石。得到这个职位是多少读书人求之不得的,可司马光却极力推辞,说自己文笔不好,做不来知制诰这么重要的工作,甚至内侍已经把告身(委任状)塞到他怀里了,他也硬要塞回去。
皇上纳闷了,怎么你司马光不识抬举,难道还敢看不起我吗?但他还是温言相劝道,“仁宗朝那些儒臣,有的满肚子学问,文笔不见得有多好,有的文辞华丽,肚子里却没有真货。唯有你,文采很好,又学富五车,为什么还要推辞?”
司马光答道,“皇上,臣不擅长四六文体,故而不敢担此大任。望皇上明鉴。”
皇上明白过来,仍坚持道,“朕不需要你堆砌词藻,你只需要仿照两汉那样平实的诏令体例即可。何况你在仁宗朝那么年轻就高中进士,如今却推说不会写四六文,这不是太过谦逊了吗?”
看来中央已经决定了,翰林学士知制诰还是由司马光来当。
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所谓的四六文体。四六文体其实就是骈文,非常讲究协音成韵,读起来摇头晃脑,非常有音乐感。这种文体之所以叫四六文,是因为写这种文的时候,断句字数总是四个加上六个,或者反过来。
比如,《滕王阁序》就很典型。“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又比如,“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里面有这样的句子:“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前半段都是四个字,后半段都是六个字。
这种文风大概从三国末期兴起,一直到唐代都还风行。好几百年间,文人一写文章就是这种套路,看多了听多了也就腻了。唐代出了个韩愈,他主张这种文风要改,要回到古代那种质朴的散文去,比如《左传》这种文风,就比较好。于是乎他带动了古文运动,开了新的风气,获得了后世给他的“文起八代之衰”的崇高评价。
司马光说他写不来四六文,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他不喜欢这种文风,性格上就不喜欢浮艳之辞。这里就不多扯了。
司马光其实在国家治理方面建树不多,他主要的贡献与才能体现在史学方面。鉴于历代史书卷帙浩繁,皇帝政务繁忙,没那么多时间通读,司马光就奉旨把历代重要的史实摘编出来,编纂成一部编年体通史,就是《资治通鉴》。
《通鉴》所载史实,上起战国,下迄五代,涵盖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总共二百九十四卷。司马光等人耗费十九年才修撰完成,神宗亲自为《通鉴》写了序。写完这部史书后不久,司马光就去世了,难怪他完稿时曾对皇帝感叹,“臣之精力,尽于此书”。
神宗朝是北宋历史的转折点。神宗希望富国强兵,于是任用王安石(1021-1086)变法。厉行变法的改革派称为新党,以王安石为首。遵循祖宗之法的派别称为旧党,以司马光为首。这两派势同水火,搅起的党争沸反盈天。后来王安石变法失败,神宗黯然离世。哲宗即位,统治前期由宣仁太后高滔滔垂帘听政,司马光的旧党全面执政,尽废新法,史称“元祐更化”。
高太后统治时“坤纲”独断,非常强势,又曾贬抑哲宗生母朱贵妃,哲宗因此心意难平。高太后去世后,哲宗恨屋及乌,对旧党政策全部推倒重来。为表示继承神宗的革命遗志,他将元祐年号改为“绍圣”,就是继承发扬先帝美政的意思。
后来宋徽宗(1083-1155)即位,仍然重用新党,蔡京蔡太师执政。蔡太师秉承皇上旨意,把旧党一律打成“奸党”,玩了一次国家级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崇宁三年(1104年),蔡太师指示全国各地都要立一块“奸党碑”(即有名的“元祐党人碑”),要把司马光等三百零九人的名字刻在“耻辱柱”上,把旧党彻底批倒批臭,还要把他们的诗词书画文一概禁毁。比如,苏轼的《东坡集》就成了禁书。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因为卷首有神宗的“圣序”,才免于毁版的厄运。
全国统一刻“奸党碑”的命令由东京发出,传到长安。长安知府征召了一位石匠来完成这个工程。这个石匠名叫安民。
哪知这个安民竟然同情旧党,心里想的跟徽宗皇帝和蔡太师的路线不一致。安民说,“我只是个粗笨的石匠,不懂朝廷立碑的重要意义。但我知道,像司马相公这样的正人君子,全天下都敬重他正直无私,现在朝廷却说他是奸党逆贼,我实在不忍心在这碑上刻下他的名字。”
知府见他竟敢有异议,就威胁要办他个抗旨之罪。安民哭着恳求道,“如果大人一定要草民刻这碑文,请求大人准许我不必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这碑的底座上。”原来那时官府刻碑都有个规矩,就是石匠要把名字刻在碑上,以备官方质检验收,做到责任到人。
这件事被元代宰相脱脱(又名托克托)记载在他主持修撰的《宋史》上。没想到一个平凡的石匠,竟然因此青史留名,也够戏剧化的了。
如今人们对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个历史人物的评价态度比较复杂。特别是对王安石,有的人非常推崇他,认为他的变法是非常必要的。也有一些人对他评价很低,认为北宋中衰他和宋神宗要负很大的责任。我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王安石的确是个大改革家,但他的改革也确实失败了,北宋也确实在神宗朝以后就一步步走上了下坡路。但我们不能说王安石这人厉行改革从动机上就是坏的,他只是没有办法把握好变法罢了。
至于司马光,他在政治治理上确实没有多少建树,他的贡献和才能主要还是在历史学上。他本来就是个学术型人才。他是不是真的写不来四六文体,文笔不好,这倒是个细枝末节的问题。很可能他只是不喜欢那种文风,或者不想当那么重要的官。如果他不做宰相,就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学术工作,那应该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所以说,如果他真的文笔不好,那说明他很诚实,能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缺点,这很难能可贵。如果他是不想当皇上的笔杆子,拒绝这样的高官厚禄,要坚持做自己擅长的、喜欢的事,也是很不容易的。这都是很值得学习的品质。